第6章 第6章
范昱那邊話音剛落,謝曲幾乎是下意識地一蜷手指。一點白芒便被順勢彈出,抖落在假范昱的手背上。
瞬間,比鐵鉗還有力的手臂如枯枝遇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化成了一堆黑炭。
猝不及防,謝曲被嚇了一跳,但是當他猛地抬起頭,才發現沒有最嚇人,只有更嚇人,他好像是有點跳早了。
眼前假范昱的手臂雖然沒了,面上卻不見一點痛苦之色。他頂著眉毛底下一對黑咕隆咚的窟窿,稍稍歪著頭,面無表情「看著」謝曲。
秉著敵不動我不動的生存原則,假范昱不動,謝曲也不敢動。
於是場面一時陷入了僵持。
良久,假范昱彷彿是終於看明白了什麼,他向前邁步,把另一隻完好的手朝謝曲伸過來——皮膚焦黑,五指乾瘦如鉤。
與此同時,假范昱嘴角緊抿,緩緩向上笑出一抹極其詭異的弧度,整張臉徹底向後仰過去,沒骨頭似的,讓自己的頭軟軟在後面耷拉著,慢慢把身體向謝曲這邊探過來……
謝曲看到,這個假范昱的頸部皮肉鬆松垮垮,像是一堆被水浸過的皺宣紙一樣,層層疊疊壓在一起。而且,他的喉結下方一寸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已裂開了一道小口。
隨著假范昱把脖子越伸越長,他喉結下方的裂口也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張長滿尖利牙齒的深淵巨口,大到一口就能咬掉謝曲的整個腦袋!
謝曲:「……」
他大爺的,這破活兒沒法干!
乍見此景,謝曲簡直是神魂巨震,心說爺真是頭一次感覺凡間那些裝神弄鬼的鬼修也挺可愛的,畢竟他們的想象力有限,頂多弄出一點嚇人搗怪的鬼火,弄不出這種形狀怪異,又臭又丑的真鬼!
謝曲感覺自己都快炸了。
換句話說,若非他這輩子生在以偃術聞名的謝家,早就見多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練就出一身無論心裡怎麼噁心,臉色依舊不動如山的本領,他這會早就被眼前鬼魂嘴裡的一口腥牙給熏吐了。
「我……」
實在太他媽嚇人了,謝曲甚至來不及思考,手比腦子快一步,撲哧一掌就拍了過去,將眼前那噁心玩意一下推出至少三丈遠,然後擰巴著一張臉,回頭看正牽著他另一隻手的另一個范昱,兩條腿全是僵的。
「……你誰?」謝曲問。
范昱的臉色頓時就變更黑了,黑如鍋底,長如飛流直下三千尺。
范昱當機立斷,揚手就抽了謝曲一個大耳刮子,用冷到差不多能滴水成冰的聲音,一字一頓對謝曲道:「讓你不要單獨活動,你不聽,讓你不要隨意在這裡使用法術,你也不聽,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是想當第一個在繭里折進去的鬼差么?」
謝曲委屈死了,小聲嘟噥:「……可是我控制不住。」
委屈的同時,竟然還莫名有點放下心來。
這回穩了。謝曲心說:這個范昱能罵會打,肯定是真的。
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謝曲想不到,便帶著一點闖禍后的愧疚,很不好意思的看向范昱,無聲詢問對方。
范昱被謝曲氣得直咳嗽。
「看我幹什麼,跑!」說著便雙腳離地,拽著謝曲一陣風似的往前飄移。
「等、等等,不是說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隨意動用法術!」謝曲在風中凌亂。
范昱拖著自己一縷常年病懨懨的魂魄,怒極反笑,抬手往謝曲身後一指,「但現在就是萬不得已時!」
謝曲順著范昱手指的方向回頭——
方才被他一掌推出的皺皮鬼,這會正四肢著地,像螞蚱一樣,一下一下的躥跳過來。而在皺皮鬼身後,街上那些原本與真人形狀無異的鬼魂,全都像是受到皺皮鬼感召似的,一整個大變樣。全都變得如紙牆外面那些紙人一般,五官平平,嘴巴裂成小小的豁口,正三三兩兩聚在一堆,朝他和范昱咯吱咯吱地怪笑。
謝曲:「……」
謝曲:「你不是黑無常嗎!你不是很厲害嗎!你跑什麼!趕快把這些噁心東西都……」
「我不能對他們動手!我碰到這種東西幾乎沒辦法!」范昱一邊飄一邊搖頭,幾乎已經有點咬牙切齒了,「他們沒惡意,不是惡煞!而我身懷鎮壓超度之力,若貿然對他們動手,會令他們永世不得超生的!倒是你!如果你這時能想起來怎麼安靈,這些其實都該是你的活兒!」
「你在說什麼鬼話?都這樣了還沒惡意?!你是在欺負謝爺我眼神不好么!」
「你閉嘴!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他們只是開始懷疑我們的身份,不喜歡我們,想把我們趕出去!」
「那咱就先出去啊!都到這個時候了!你為什麼還要死拉著我往鬼城中心跑!」
「那當然是因為不能走!好不容易才進到這的,若這次真被他們趕出去了,明晚再想進來,可就難了!」
謝曲:「……」
謝曲:「那你以前自己辦事,碰到這種情況都是怎麼處理的?」
「以前從沒一次碰見這麼多過。」范昱幾乎咬碎了自己一口牙齒,話里隱隱帶上殺氣,「即使偶爾碰到一兩個,我也會小心行事,在繭中以普通人的身份與他們結識,老老實實幫他們把未了心愿完成,等他們把心中怨氣自然散盡,再帶他們回地府。我永遠都沒辦法像你一樣,在碰到不能溝通,或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心愿時,直接出手用靈力幫他們冷靜!我學不會也做不到!」
謝曲:「……」
謝曲覺得自己大概從沒在一天之內無語過這麼多次。
「現在你知道我平時有多辛苦了么,謝曲?」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一想到要讓范昱這種耐心幾乎為零的暴脾氣,剋制謹慎,一步一個腳印地挨個幫助亡魂去完成心愿,謝曲就覺得牙酸,他忍不住真心實意地對范昱道歉,「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跑了。」
范昱嗤了一聲,看樣子並不怎麼信。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謝曲認真道過這聲歉之後,范昱對他的態度,總算又變和善些了。
終於,范昱帶謝曲飛也似的逃進一處看似破舊的空屋內,迅速關上門,又在門上畫了幾道能讓他們暫時隱匿氣息的咒,這才險險把滿大街的鬼魂都忽悠過去。
……
…
直到門外重又歸於平靜,徹底一點聲音都沒了,謝曲才敢扒著門框,從破舊木門中間窄窄的一道縫裡,往外偷看。
人死後反應到底沒有活著時快,那些鬼魂在追到院子里后,左翻右找都看不見謝、范二人,又感知不到他倆的氣息,便就以為他倆已經不在城中,各自恢復成平常模樣,散去了。
謝曲終於鬆了口氣。
謝曲身後,范昱正幽幽地注視著他,謝曲剛一回頭,就和范昱的眼神對上了。
精神驟然放鬆下來,謝曲想說話,卻被范昱攔住。
范昱伸出手指豎在唇前搖了搖,目光繞過謝曲,望向謝曲身後那道窄窄的門縫。
謝曲會意,忙噤聲了。
果然,最後離開那兩隻鬼魂,正一步三回頭地往謝、范二人所在的房間這邊看。
稍矮一些的說:「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這裡不再有他們的氣息了。」
稍高一些的搖頭道:「不一定。」
沙沙,沙沙——有風吹葉子的聲音響起。
「城主早先說過,這城中只收留像我們一樣的人,不要奇怪的人。」靜默半晌,稍高一些的又道。「我得去稟告城主,方才我見他們跑得很快,樣子又奇怪,好像根本不像人,別是真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混進來了。」
「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去稟報城主,可城主此刻一定不在城中,城主每天這個時辰都不在城中,得天黑時才回來。」稍矮一些的也附和道,順便還很體貼地撿起旁邊同伴掉在地上的胳膊,幫對方重新按上了。
「小心一點,不要再亂丟東西。」稍矮一些的認真提醒道:「城主不喜歡看我們亂丟東西,他說這樣太不成體統了,一點也不像人。」
躲在屋裡旁聽完全程的謝曲:「……」
謝曲神色複雜地目送兩鬼魂離開,突然覺得這世界可能有點不正常。
試問,有誰在看見兩隻胳膊腿隨便掉的鬼湊在一塊,嘀嘀咕咕懷疑別人是鬼后,還能覺得這世界正常。
雖然那倆鬼懷疑的也沒錯,但就是……
就是感覺不太對。
對了!他想到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謝曲指著門外,用陳述的語氣問范昱:「他們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死了么?」
范昱挑起眉來,不答反問。
「這裡是他們合力織成的繭,你說呢?」
謝曲呆了一下,繼而想起在他和范昱剛進城時,看到的那幾排大白燈籠。
白為紅,東是西,北做南,所以死也……即是生。
所以這裡的所有一切都是顛倒的,包括生死。
所以在那些鬼魂看來,只有像他們那樣的,才是正常的「活」人。
哦,其實這樣說也不準確,因為這城中還是有一個人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的。
再往深里說,這人不但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懂得召集大伙兒在雲來城織繭,給上百隻心懷不甘的遊魂一處住所,更懂得在這座鬼城之外摺紙牆,避免生魂誤入受損。
而這唯一一位清楚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卻能想到利用眾鬼一起織繭的龐大執念,造出這樣一座只在夜裡存在的「雲來城」,並且依靠這城中種種,時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人」,大概就是方才那兩隻鬼魂口中的城主了。
「我想我知道該去見誰了。」許久,范昱忽然攥緊了拳頭,冷聲道:「害我被一堆……那麼噁心的東西追,我記住這個狗屁城主了。」
「謝曲,我告訴你,我今天心情很不好,過會等我們見到那所謂的城主,你最好是能想起來安靈術怎麼用。」
「否則,若你安不了他的靈,那我不管他生前有什麼冤屈或執念,都會直接把他原地超度了,反正我身上背負的罪業很多,從不差這一星半點。」頓一頓,將拳頭攥得更緊,「嘖,真是越想越噁心,皺皺巴巴的……太丑了,若非你從前總教我慈悲,我剛才一定會立刻就把他們全都超度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元旦快樂,新的一年我依然在,讓我們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