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流雲在手邊徘徊,男人隨手撥了撥雲霧,便見幾粒碎光從他掌心遁入雲海。
他站起身,摩挲了一下指腹,如同宣告一般開口:「那就,開始吧。」
元時的目光追隨碎光而去,聞言方才回過頭來:「您……究竟想要如何考驗呢?」
男人臉上時刻帶著溫和的神情,他斂眉微笑:「噓,是個秘密。」
秘密。
元時低下頭,腦海中閃過明琰當年一意孤行,違逆命令,私自放過封於斯的事情。
當時的她素來冷著一張臉,如同不通情感的木石,任誰都無法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絲鮮活。
他曾以為他和她會是心境共通的同類。
直到明琰受完刑罰,渾身鮮血淋漓的跌入小腿高的雪堆中,他竟然在這個瀕死的人眼中看到了幾分解脫的暢意。
是切斷束縛自己的牢籠后,得以卸下重負的解脫。
為什麼會感到解脫呢?元時不明白。
聖山的大雪紛紛揚揚,很快在她清冷的面孔上覆蓋了薄薄一層,如同晶石般剔透晶瑩。她眼睫上凝了霜花,白皙的指尖陷入雪地中,凍出一抹淡紅。
飄落的大片雪花不斷地沾上她流血的身體,又很快融於溫熱鮮紅的血液,消失不見。
直到她的心臟徹底停滯,元時都沒聽到她開口乞求亦或是挽留。
風雪漫天,白茫茫一片,幾乎遮蔽了視線,不消多時,她漸漸冷卻的身體已經被大雪徹底掩蓋。
念生殿宮宇巍巍,壯闊肅穆,在這個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平靜日子裡,誰都不知道,那個曾經震動一方的天才劍修無聲無息的死在了聖山。
元時突然覺得心中空蕩蕩的。
他覺得這被秩序井然所規制的世界有些無趣,明明是同樣被冰冷界限所分割成孤僻個體的兩個人,為什麼會走向不同的方向呢。
是因為她的人生突然闖入一個人,向她獻出如同灼熱燃燒的烈焰一般的濃重愛意嗎?
元時從未感受過愛意,也不想向別人付出這樣的情感,他一個人站立在邊界分明的邊框格子中,冷眼旁觀。
當那個本該被所有人討厭和恐懼的怪物得到了明琰的回應,元時確實有過一些心理不平衡。
就像是被曾經居屬同一陣營的人背叛了一般。
但如今沉下心仔細想想,他自己確實無權干涉。
那就祝她,得償所願。
***
明琰頭疼得厲害,耳邊不斷傳來竊竊低語,她意識掙開黑暗的泥沼,緩緩睜開了雙眼。
出乎意料,彼時她正坐在高高的石階之上,面前空曠無遺,唯有幾支巨型石柱擎天而立,托起紋飾了大片鮮艷圖騰的穹頂。
這是哪?
斜側方伸出兩隻手來,恭敬的呈遞上一本裝訂精美的冊子。
「少主請過目,這是城主按照您的意思,特意為您挑選的侍從。」中年婦人弓腰垂目,臉上笑容溫和。
明琰心中越發古怪起來,她想起昏迷前疑似天道的男人所說的話,不由得慎重幾分。
所謂考驗,究竟是要她做什麼還未可知。
她微微點頭,接過冊子,一手抵著眉骨遮掩住眼底的情緒,慢吞吞的翻了幾頁。
冊子上不僅記錄了每個侍從的姓名籍貫,而且特意標註了他們的靈力屬性和修為等級,一眼望過去,都是些築基中後期的,靈力更加趨於溫和的年輕男子。
再往後翻,就是一頁一頁的人物小像,即使只是寥寥幾筆勾勒而就,也還是能清晰看出每個人清俊的模樣。
「少主可有什麼不滿之處?」中年婦人小心翼翼的問。
明琰不著痕迹的四下掃視一番,幾個侍立在石階之下的僕從個個安靜恭謹,模樣溫馴。
她大概琢磨一下,神色淡淡的隨意擺了擺手,道:「沒有。」
婦人似乎鬆了一口氣,立刻露出笑容道:「都帶上來吧。」
話音剛落,便有侍女款款步入大門,引著身後一群衣著整潔,身形端肅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這些人垂著頭,排成一排,齊齊跪地向高坐上首的明琰行禮。
明琰數了數,共計一十二個。
選侍從說得倒是好聽,可翻過手中的名冊,她當然明白,這些實力一般模樣卻俊俏的男人應當是特意挑選的爐鼎。
她感受著自己作痛的心口和四肢,臉上神情不變。
一旁的婦人附耳過來:「城主的意思,少主應當明白。您身上的沉痾舊疾積累多年,拖累著修為也不曾進益。醫藥沒有顯著效用,不如暫且放下心中隔閡,嘗嘗這些年輕精氣的味道。」
「雖是頭一回,少主也無需害怕,這些男人都已被特意調|教過,自當小心伺候,屆時只需要配合相應功法運行,少主這些年的煩惱或許就能徹底擺脫。」
明琰聽得眼皮子一跳,她捏著座椅扶手,平淡的點了點頭。
婦人笑了一下:「東西都已備好,少主自便,隨時都能開始。」
說罷,她揮了揮手,侍立在左右的侍女便心領神會,起身點染銅爐內的熏香,走至窗前將捲起的帘子放了下來。
屋內光線昏暗下來,明琰頭疼的揉了揉眉心。
天道什麼都沒說,她待在這不知是幻境還是什麼東西的地方,行動起來免不得束手束腳。
就說現在,她可沒興趣去陪這些人玩什麼角色扮演的遊戲,但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她不知道自己妄自拒絕或是離開會不會導致考驗失敗。
雖說這樣確實挺憋屈的,但能爭取到活命的機會,她還沒奢侈到連這個難得的機會都浪費掉。
婦人問道:「少主想選哪幾個?」
哪幾個?一個都不想選。
明琰不知從何處下口吐槽,她目光在這十二個年輕男人臉上掃過,選了一個看上去相對溫和靦腆的。
「就他了。」明琰靠在椅背上,微微吐出一口濁氣。
婦人看她這幅模樣,有些擔憂:「少主可是身體不適,傷口莫非又疼了?」
明琰動了動手指,隨後臉色便慢慢蒼白下來,她抬手捂著心口:「是啊,不太好受。」
——裝病或許能逃過一劫?她在心中暗暗思考。
婦人顯然慌張起來,她招手讓剛剛被明琰選中的男人走上前來:「事不宜遲,少主即刻開始吧。」
明琰:……
她腦殼一疼,忽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找到他,在黎明破曉前。如若不能,那就算是失敗了。」
明琰立刻坐直身體,她還想問些額外的事情,走到面前的年輕男子卻已經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
「少主,」年輕男人低眉斂目,溫聲道:「今晚請讓屬下服侍您。」
被他這麼一打岔,明琰再集中精神問詢天道其餘事情,卻再也得不到回應。
她一把甩開男人的手,站起身徑直朝下方跪立的剩餘十一人走去。
不是,不是,都不是。
明琰皺眉,不論容貌,單憑感覺,在場的這些人都不是封於斯。
眼下橘黃色的溫暖色調在天邊暈染開來,一輪落日漸漸沉入重山。她看了一眼,不再停駐。
婦人微訝,叫道:「少主要到哪去?」
明琰不做停留,此時已大步跨出門檻。
「這些我都不滿意,」她說:「我親自去找一個順眼的來伺候。」
既然天道只說了要在規定時限內找到封於斯,那其他未提及的東西她就一概不管了。
明明之前還沒什麼意見,怎麼突然就又都不滿意了?
婦人就怕少主這乖張變卦的性子,見狀不由得跺了跺腳,吩咐身旁的侍女去尋找城主。
被明琰一把甩開的男人有些失神,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不由得紅了眼睛。
婦人不耐煩的招呼人將他帶入內室,吩咐道:「你先在這等著,能伺候少主是你的福分,如若得不到少主喜歡那就使勁渾身解數勾住她的心,哭什麼哭,還不趕快去換上備好的衣物。」
男人抿了抿嘴唇,想到在這弱肉強食的平錦城內,得到少主的寵愛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由得定了定神,隨同侍女前去脫下了身上素淡清朗的衣物,替換上一身黑底紅紋的衣袍。
侍女為他束好發冠,拿起桌面上的一支小巧軟筆沾了紅泥,在他右眼下方點了一粒紅痣。
男人不解,問道:「點痣有何用意?」
侍女捂嘴輕笑,回答他說:「少主喜愛這樣的裝扮,你只管等待少主回來盡心伺候就行了,哪來那麼多問題。」
幽靜的密林深處,突兀的響起一陣鎖鏈撞擊的聲音。
青年掀起眼帘,露出陰沉的瞳眸,將過長的鎖鏈一圈一圈纏緊在手中,指節用力,捏得咔吧作響。
在他面前不遠處的地方,一面懸空的鏡面正顯示出年輕男人端坐桌前,任由侍女為他點下紅痣的場景。
封於斯舔了舔嘴角,似乎嘗到了一點躁動的腥甜。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東西?」他問,幽暗的眼底似有萬丈波濤翻湧。
天道坐在不遠處,見狀微微一笑:「不好奇她會怎麼做嗎?在我為她特意打造的世界中,一切人和事都在圍繞著她運轉,你看看這些侍從,姿色並不比你差多少,如果她願意,我可以讓她……」
急烈的靈爆炸開,周圍百丈內的高大樹木轟然碎裂,迸射的泥土四濺開來,弄髒了雪白的衣袍。
天道彎腰拍了拍,回頭看了眼自己剛剛所在的位置,此刻深凹的坑洞巨大無比,四周一片凌亂頹敗。
「你脾氣太過暴躁了,」天道笑了笑。
煙塵散去,原本結結實實捆在封於斯手腳上的鏈條寸寸斷裂,只餘一截鐐銬纏在他的腕上。
那雙幽黑的眼瞳此刻正泛起紅色漣漪,如同豎瞳的兇惡野獸,殺意凌冽。
他扯出一個毫無感情的笑,露出森白的牙,形容帶了些癲狂的意味,一字一頓的問道:
「你是,在故意挑釁嗎?」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就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