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悟宮(四)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岑微微十三歲入道。
她的宗門是大陸第一青城劍宗,她的師父是當世第二李長樂,天賦上等,道心堅定,刻苦非常,這一輩子,簡直是看得見的順風順水。
這樣的順暢,一直持續到四百多年後,她遇到姜鶴為止:
那一年,新入門的弟子有一十七名,她奉命來做接引。
一開始,這個叫做姜鶴的十六歲姑娘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和旁人不同,她看上去毫不緊張,一路上新奇地看個不停,岑微微帶她飛上山時,緊抱腰間的小姑娘雖然驚呼連連,卻也沒忘了探頭望腳下的風景。
膽子真大。
岑微微心想,如果她的天賦不差,便叫師父把她收入無憂峰,給自己做個小師妹。
結果,這小姑娘的天賦不止不差。
當測靈碑綻放出光芒的那一刻,圍觀眾人都十分震驚——這樣的架勢,簡直比當年沈行雲入門時也不遑多讓了。
岑微微很是驚喜,立馬就想往無憂峰而去,把自己那個沉迷飲酒的師父拽來收徒弟。
結果還沒等她出發,那個小姑娘就當場跪在了伏離道人的面前,抱著人家的腿,哭著喊著求他收自己為徒。
她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復一路上山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看上去滿臉的憂心忡忡。
伏離道人沒想到,自己只是來監個工,竟然會遇到這樣的好事。
他當即拍板,收了這個無為峰的六弟子,搖頭晃腦、自得不已:「不錯不錯,你真有眼光。」
聽見這話,在場知情人士都情不自禁把臉憋成了豬肝色。
可是伏離道人此時,正是在場眾人中地位最高、資歷最老的一位,沒人敢當面提出抗議,只能在心裡暗自可惜:怎麼今年剛好就輪到伏離師叔主持新弟子入門測驗呢?此後再去告訴自家師父來搶徒弟,未免破壞同門情誼。
岑微微更是憂心忡忡——伏離師叔是出了名的懶......額,出了名的隨性,難得有這樣的修行好苗子,別給人教壞了吧?
四百多年來,她全心撲在修道上,現在卻不免分了一點心,想要看看這個有天賦的小師妹前途會如何。
沒想到的是,這一分心就分到了現在——
「這可是將近一百年啊!你知道我這一百年是怎麼過的嗎?」
「開頭十年,我還時常聽到你的名字,聽說你築基了,十年築基,是有點慢。可是師父說,修行之事不能急,當年開山立宗的問道真人,便是十年築基,一日凝神。我想也對,那便再等等看。」
「結果第二十年,你築基二層,第三十年,你築基二層,第四十年,你終於進步了,成了築基三層。」
「......」開啟苟命大法,遮掩修為的姜鶴。
「我實在等不了了,也不敢再問師父,她天天臭罵我,說我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修行不專心——可是我專心不了,我一想到你在吃喝玩樂,浪費天賦,我就難受!」
「後來我聽說,你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去人間國度——說是歷練,其實是遊玩。但也無妨,等我逮到你好好說一通,你便懂了,結果我在那兒待了整一年,翻遍了每一寸土地,愣是沒見到你的影子。」
「......」謊報行程,化形易名去雲屠息川掙外快的姜鶴。
「然後我又聽說,你平常不出門,但是每逢測驗修為,是一定會到場。所以我每次都早早就蹲在邊上,等你來了,就在旁邊說著勸學論,可是你呢,就跟個木頭似的,和誰也不說話,誰說話也聽不見,更可氣的是,一轉眼,你人就沒了。」
「......」為免惹上麻煩,拒絕一切人際交往的姜鶴。
「我又不敢去無為峰,師父和伏離師叔從小就不對盤,兩個人幾百年沒說過話了。」
「終於等到下一次測靈,我痛定思痛,決定要用雷霆之語喚醒你蒙昧的心智,為此,我天天出去看人吵架,學習,記錄,花了整整十天,寫了三頁草稿,倒背如流,甚至還排練好了每個動作。」
「我以為,就算是再蒙昧之人,也會被這樣的語言刺痛,不可能再繼續懶惰下去,結果!你竟然聽也不聽,就想逃跑——幸好,之後咱倆一起被罰了掃書樓,我又有了新的機會,本來我能好好發揮的,誰知道,師兄老是摻和在裡面。」說真,她十分不滿地看了眼沈行雲。
後者側著身,看不清表情,聽了岑微微的話,掩袖作勢咳嗽了聲。
姜鶴有理由懷疑,他正在笑——時至今日,會笑的沈行雲已經不稀奇了,稀奇的是,他竟然還會嘲笑!
這本破書遲早藥丸。
「後來我想,言語的力量畢竟有所局限,也許只有在生死關頭,才能激發出你對力量的渴望!」岑微微握拳,目光炯炯,「姜鶴,當你看見這頭妖獸向你衝來時,有沒有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有沒有後悔自己從前沒有努力?有沒有決心重新做人,珍惜天賦,好好修行?」
岑微微慷慨陳詞,抒發自己百年來的積憤、抑鬱、不解與鬥志,但姜鶴越聽臉色卻越古怪,等岑微微展開三連問時,她已是滿頭黑線。
她心情複雜,語氣晦澀地問道:「所以師姐,你的意思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努力修行?」
「是呀,難不成你還沒感覺到?」岑微微抬頭挺胸,理直氣壯地反問。
姜鶴:我覺得正常人都很難領悟你的行為動機。
「總而言之,我想經此一遭,你必定也有所頓悟,既然踏上修行之路,便註定再無坦途,此後還會有各式各樣的艱難險阻,可不是回回都有師兄師姐來救你的!」
姜鶴這回,確實再不敢一通『好好好』的敷衍了,閉嘴做沉思狀,看上去好像沉浸在某種了悟情緒中。
岑微微端詳著她的臉色,覺得這回是真的見效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輕鬆又愜意地活動著手腳,再回頭去看那頭莽撞的角馬。
沈行雲這時也整個人迴轉過來,眼看姜鶴確實是安然無事,他便脫離之前著急的模樣,反而又顯得拘束起來。
三個人一起觀察伏在地上的角馬,它喘著粗氣,目光渙散,看上去確實和之前遇到的妖獸都不大一樣。
姜鶴舉目四望,發現這樣的情景還不只是此處有,無數妖獸都向同一個方向飛奔著,好像是失了智。
只不過因為他們所處水澤地區,遇到的更少。
「它們莫不是在發瘋?」岑微微皺眉詢問。
「確實是發瘋。」
回答她的不是沈行雲和姜鶴,而是三個正往此處飛來的身影。
這其中有兩張相熟面孔,一個是面無表情的羅意,一個是滿臉笑容的白城。
還有一人,穿著紅衣,烏髮雪膚,皓齒蛾眉,眼波流轉,手中握有一枚形似塤的白色物品,此時正貼放在下唇處,緩緩吹奏。
這聲音如泣如訴,明明不算大,卻異常有穿透力,連雜亂的踏蹄聲和獸吼聲,都沒能將其蓋住,伴著樂聲飛揚,狂奔的妖獸逐漸平靜下來,連捆在地上的角馬都發出了兩聲嗚咽,像是在回應。
「諸位青城道友好呀。」白城招呼道。
羅意也隨之落地,向著眾人頷首致意。
「這是我師姐,」白城介紹著紅衣女子,此時,她正為一曲做結,「宮主首徒,付晚秋。」
「前方妖獸不知為何動蕩,我們一路而來,專為收斂。」停下吹奏,付晚秋輕輕舒了口氣,微笑著解釋。
回禮之後,岑微微便忙著和羅意進行眼神交流。
沈行雲和姜鶴卻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付晚秋手中的塤——不知是什麼樣的寶物,竟可以令妖獸降服?
「這是惑羯喉骨做成的骨塤,奏之可安心寧神、號令百獸,用處大著呢。」白城看出了姜鶴的好奇,笑著解釋,「只是數量稀少,現今更是難得了。你看羅意的耳墜子沒?師父疼她,她要,剩下的便都給了她,結果就拿來做了個小玩意。」
羅意遊離在外,無動於衷,她歪著頭和岑微微說話,動作間,白色的耳墜輕輕晃動。
——確實再難得。
因為這世上最後一隻惑羯,已經死在了妄海邊上。
五百年前,明悟宮宮主和崇真人率眾出山,劍指大陸殘餘在外的妖獸,決心將它們清理乾淨。
在那場獵獸之行的最後,他們來到極西妄海邊沿,發現這裡的山中因為少有人跡,竟還藏了不少的妖獸,它們有的壽命悠久,實力不凡,這其中的領頭者,便是一隻惑羯。
明悟宮宮主攜同眾人,花費一日一夜,死傷慘重,終於將其斬殺,最後,他們在巨大的惑羯屍體後面,撿到了一名人類小孩。
這小孩不通人語,像個野獸,見到誰都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和崇真人見她天賦卓絕,又有一顆未經俗世的赤子之心,便收她為徒,決心加以教化。
而後五百年,她在明悟宮中學會了人一樣的生活,也果然成了一等一的修行天才,雖然性格古怪,卻備受宮主喜愛。
這便是羅意。
後來,姜鶴才知道。
那隻惑羯,羅意稱它為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