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悟宮(十二)
「我們都看到了,那是魔氣,他是魔修!」
「魔修竟能在魔境以外生存,而且同尋常修士別無二樣,實在是可怕。」
「原來傳聞竟是真的,這事必須得讓青城劍宗給個說法。」
「他們將這樣的弟子派入秘境究竟是何居心!」
「說不定此次之事......」
明悟宮殿中,原先身處秘境的修士已經安全落地。
靠著沈行雲織連起的地面,他們順利熬過了神山崩塌和大地龜裂,在無盡之海被彈了出來。
但最後,沈行雲灌入地下的紅黑之氣,卻給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師兄可是救了你們所有人,要不是他,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在秘境里!」
岑微微提著劍,怒氣沖沖地吼道。
「什麼救不救的,」有人嘀咕,「一碼事歸一碼事。」
岑微微撩起袖子,想要衝進人堆,把這個傢伙揪出來。
結果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動作:「岑微微,姜鶴呢?」
這人中年模樣,略有些老態,膚色枯黃,穿著毫不講究,像個農人。
是姜鶴的師父,無為峰峰主,伏離道人。
岑微微臉上的表情原本還是很鎮定的,看到伏離道人,卻嘴一扁,幾乎馬上就要哭出來:「姜鶴還在秘境里,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門了,還有師兄,他去救姜鶴了!」
「沈行雲去救姜鶴了?」伏離真人眉頭一皺,扣在肩上的手不自覺重了幾分。
他望向周圍,人群喧嚷,嘰嘰喳喳地說著『魔修』、『秘境』,沒有人留心這裡。
「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們只是偶然留在裡面的。」他沉聲說道,「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
岑微微茫然地點點頭。
「你師父和宗主都在後邊,別擔心。」伏離道人看向遠處,神色複雜。
「他們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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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和崇真人氣極反笑,「他竟然另有安排,是專來設計我的!」
——『他』到底是誰啊?
如果不是現在全身痛得要死,姜鶴真想開口問問。
從大鵬融化時持續的地面震動,現在已經變得很小了,姜鶴由衷希望這是沈行雲在外面想辦法維持的緣故。
要不然,神山就是唯剩的孤島,而其他人......
姜鶴不是很願意想像這個結果。
她用喘半口停半口的頻率,靠在岩壁上艱難的呼吸,一手抵住滲血的腹部,一手翻找丹藥。
不管什麼作用,全部塞進嘴裡。
「掙了一百年,花錢三秒鐘。」她情緒低落地鼓動腮幫子。
此時,整個山洞內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紅蓮,和崇真人不管不顧,只想拼一個玉石俱焚。
羅意一口吞下了內丹,嘴角頓時便流出血沫來,隨即,她的臉上、手上,所有裸露出來的皮膚,都開始長出金色的羽毛。
有一瞬間,她好像是失去了理智,為了忍耐痛苦,在自己脖子上拚命抓撓,留下一道道血痕。
和崇真人趁著這個機會,帶著周身的烈焰襲來。
但是下一秒,那些羽毛又消失了。
羅意眼神明澈,抬掌相迎。
紅色的火焰與金色的火焰撞在一起。
姜鶴在灼熱的氣浪中抱住腦袋,靈力護罩搖搖欲墜。
而後,風停焰止,清麗女子的身影在煙霧中出現。
是羅意贏了。
和崇真人倒在地上,只剩下半截身體,創口邊緣一片焦黑。
「.......」他氣力不繼,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他騙我......你,你也......」
羅意沒有等他說完,地面升騰火焰,將他燃成了一捧灰燼。
「我不想聽。」她輕輕地說。
然後轉身,躍上石壁。
「姜鶴,還好嗎?」
姜鶴扒著岩壁起身,點點頭。
說實話,她不太好,但現在問題還多得是,輪不到休息的時候。
「秘境......」
「不會有事的。」羅意呼出一口氣,她好像很累似的,席地坐下,「我打開邊界,把他們趕出去了。」
姜鶴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眼睛都在滲出細細地血絲。
「你怎麼了?那個內丹……你沒有成功?」
羅意搖搖頭。
「他想讓我吞丹成道,我可不想。」
她模樣凄慘,但語氣卻很輕鬆。
甚至可以說是輕快。
「又是『他』,」姜鶴帶著懷疑,「你真不知道是誰?」
「不知道。」
「和崇肯定認識,但也不一定樂意說,」姜鶴回想之前的對話,「唉,你也是,到底圖什麼啊?就為了殺和崇?」
她順著石壁又坐回地上。
「和崇是一定會死的,不管是被我殺死,還是吞丹而死。轉移陣眼、洗鍊內丹,這一切都是為我準備的。他用這個方法註定失敗,唯一的可能性在我身上。」
「異於人獸……是說你自己,」姜鶴喃喃道,「他已經在你身上用過一次了?」
「對,」羅意對此並無多大反應,「那個人在我身上放了一顆獸心,將我丟在未名山,讓我在獸群中長大。然後用仇恨作餌,與和崇爭一個不死不休。」
「算無遺策,大人物。」姜鶴嘆了口氣。
「他也有算錯的事,」羅意目露狡黠,「比如說,關於人的心和獸的心。復仇對我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失敗了,但那些方法倒是很有用——至少我知道如何反過來掌控秘境。」
「這片秘境懸置於妄海上空,唯一的通道連著明悟宮,我要把它的根基毀掉,打破屏障,然後落到海島上去。」
「這事,能做到嗎?」姜鶴有些緊張。
「以前不行,但現在可以。」
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抵住自己的腹部,五指用力,陷入血肉之中。
這應該是很痛的,但她好像毫無感覺,神情專註,不過一會兒,她翻轉手掌,上面是一團金綠相交的光芒。
這是妖獸才有的內丹。
「只要有足夠的靈力,構建通路就行。」羅意悶聲咳嗽,吐出一口血水,「只是很抱歉,你留在了神山裡,現在也出不去了。」
「唉……」姜鶴嘆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很倒霉,但是算了,反正妄海也不是不能活,叫你的妖獸朋友們多照顧我。」
她靠在牆上,闔著眼,聲音懶洋洋的,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
「你會記住我嗎姜鶴?」羅意聲音飄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記住我,記住我的母親,記住我們的故事,記住我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姜鶴睜開眼,懸浮在兩人間的內丹漸漸消融,散入空氣中。
「如果有一天,你回到大陸,請幫我和岑微微道歉。」羅意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我很喜歡她。」
「可惜我們相遇太晚啦,要不然就可以做好長時間的朋友了。」
——好,我會的。
姜鶴沒有來得及回答。
伴隨羅意的話音落下,神山終於崩塌殆盡,就像是被打散的拼圖,一塊塊裂開。
姜鶴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使點力氣,至少,給自己罩上一層護甲,減少一點兒摔在地上的衝擊力。
可她做不到。
她筋疲力盡,連抬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真累人,等我起來,就在妄海安家,不走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意識像一根蛛絲,連著沉重的身體,即將斷裂。
「師妹!」
這個聲音就好像春雷乍響,將山崩石碎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她被擁入一個帶著塵土和鮮血的味道的懷抱之中。
——是師兄來了。
這是姜鶴最後的念頭。
而後,她就失去所有緊繃神經的力量,一頭扎入黑暗中。
*
微風吹拂,水波蕩漾,白色的霧氣中,大大小小的礁石時隱時現。
這裡是妄海。
大陸極西,可尋而不可知之地。
作為曾經的陣眼,神山沒有和其餘大陸一起安全降落海島,它碎得稀里嘩啦,東一片西一片的漂浮著。
羅意坐在一塊較大的浮土上,背靠著岩石。
沈行雲抱著姜鶴,幾步躍到羅意身邊。
「姜鶴沒事吧?」羅意問道。
沈行雲眼神不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如果你不折騰秘境,她當然沒事。」
羅意捂著傷口:「你好像想殺我。」
「......」沈行雲收回目光,低頭看著姜鶴,心不在焉地說,「無所謂,反正你馬上就要死了。」
他抬手將一縷髮絲掖入姜鶴耳後,動作十分輕柔,像是在撫摸一片羽毛,或是易碎的霜花。
「師妹。」他輕輕喊道。
沒有回答,姜鶴的鼻息平穩而勻凈。
她只是睡著了。
「對不起,說好馬上來的。」
重新固定住破碎的秘境,花了他不少力氣,雖然那些人的生死他都不太關心,但是師妹或許會難過。
想到這裡,他就不得不盡心儘力做好這件事。
「你要留在這裡?」他問羅意。
「外面是人的世間,不是我的,」羅意平靜地說,「我本來就該留在這裡。」
沈行雲不用查探,也知道羅意已是強弩之末。
他轉身就往外走去,心如止水,毫無物傷其類的悲涼感,就好像天上地下都沒有什麼事能觸動他分毫。
只有懷裡這點重量,沉甸甸地墜著他。
「你當人,便快樂嗎?」
身後又傳來羅意的聲音。
沈行雲停步,他低頭看著姜鶴,從那道細長的彎眉,再到染著薄紅的側臉。
而後一字一句,留下答案——
「師妹待人好,因而待我也好。為了這點好,我想永遠當個人。」
妄海永不消失的白霧又將一切遮蓋,沈行雲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
羅意從懷中取出骨塤,鮮血將它染成了紅色。
但沒關係,娘親才不會嫌棄她呢。
她將骨塤拿起,輕輕貼住下唇,只要注入靈力,音樂就會自己響起。
這是母親呼喚孩子的歌,也是未名山無數個夜晚,陪伴她入眠的歌。
她閉上眼睛,在熟悉的樂聲中,又看到了那個雪白的身影——
長風送道,煢煢千里。
遠遊至此,可憶來路?
吾子歸兮,吾子歸兮……
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