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魔境(八)
要想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但萬幸的是,雖然傻的方向不同,但這個魔修同樣腦子不靈光,他不懂收勢,那姜鶴就剛好借這一招,給自己留條後路。
她並指抹向招潮,劍影分身,每一道都泛著粼粼藍光,像是微風吹皺的水面,如真似幻,二十二道劍影,不分真假。
招不在鮮,好用就行。
她身子微微前傾,額邊汗濕的頭髮貼著臉頰,藍光映著眼瞳,竟然顯出了幾分鬼魅之姿,劍影隨著揮手的動作向著魔修飛去,團團圍住。
它們不斷轉動,連成一片,看得久了,不免有眼花繚亂之感。
只要劈碎了一道,另一道馬上填上空缺,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擋著去路。
姜鶴也是下了血本,二十二道劍影,耗去了她大部分的靈力,不是這麼好盡數消去的。
趁此機會,她果斷地抓住沈行雲手腕,向他一點頭:「走了!」
她有心讓沈行雲省點力氣,畢竟現下天不時地不利的,他靈力聚起非常緩慢,不如讓自己帶著他走一段。
兩手交疊時,姜鶴察覺到沈行雲身上一震,但是好歹沒有甩開她。
「我方向感有點差,你記著路啊。」她百忙之中,抽空囑咐道。
如果是之前,她當然會好好的斟酌前進道路,並且注意隱藏靈氣,免得像個探照燈似的吸引一堆飛蠅,但現在,最麻煩的大蒼蠅就在身後,自然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沈行雲短促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反客為主,回握住她的手。
姜鶴忙得不可開交,當然沒有在意這個小動作。
她帶著沈行雲,貼著地面穿行,就像是一隻水面飛掠的鳥雀,輕靈得不可思議,兩邊的景色飛馳而過,瞬息間就只給那魔修剩了個遙遙背影。
但是被困在劍陣中的魔修,顯然不想輕易放棄新奇的獵物。
他凝望著兩人逃走的方向,張開手臂。
魔氣在此刻無光的環境中,就只剩下濃烈得彷彿實質的紅色,魔修將它們源源不斷地吸納入體內,在胸腔正中凝實壓縮,形成了一顆赤紅的球體。
直至再不能填進分毫,魔氣形成的球體到達了極限,他一聲高亢的吼叫。
這個赤紅的小球,就如同爆炸一般,從極為凝實的一點,向著姜鶴和沈行雲的方向,迸射開。
在魔修收納魔氣之時,姜鶴便直覺不好,她本來是心無旁騖地往前飛馳,後頸間卻彷彿有冷風在吹,汗毛豎立,回頭一看,正見那顆小球物極必反爆發的前一刻。
——空氣彈?這也行?!
她轉瞬間便明白了魔修的意圖,但是沒有時間多想了,只能憑著本能行動,右腳借力,下意識地壓著沈行雲往另一邊側身傾倒,想要避開這道衝擊。
爆裂的魔氣襲來,就像是無法阻擋的巨大海嘯。
姜鶴極限的閃避動作幫了忙,讓衝擊而來的魔氣炸彈落空了一部分,這部分繼續一往無前地向著曠野掃蕩,摧毀了道路上的所有東西,連土地都平白被刮掉了一尺。
而剩下的一小半,卻避無可避,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姜鶴身上。
那瞬間,姜鶴只覺得火焰從身體內部燃燒起來,痛到了極點,反而有一瞬間毫無感覺,只有冷汗瞬間湧出,浸透了衣服。
她本來是帶著沈行雲稍作避讓,現在倒下去,卻沒有了再起來的力量。
「姜鶴!」
這個聲音,彷彿是被掐著喉嚨發出的,聽起來都不像沈行雲了。
接住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但現在姜鶴已經被重新襲來的疼痛感碾碎,完全無從發覺。
她現在的狀況很糟糕,他們卻不能在這裡停下。
魔修還在劍網中,有一半的劍影已經被打碎,時間不多了。
「快走。」
姜鶴閉著眼睛,眉毛緊緊地皺著,氣若遊絲地開口。
沈行雲懂她的意思。
魔修還在咆哮著,像是在呼喚敵人前來對決,但像之前的招數,短時間內,肯定不能再使一次。
沈行雲橫抱起姜鶴,連一眼都沒有回頭看,徑直往前方疾馳。
「跑不動了就把我丟下,你先走。」姜鶴俯在沈行雲的肩頭,額上的汗水沾濕了沈行雲的脖子,說話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
「你在開什麼玩笑!」沈行雲咬牙切齒。
「嘿嘿,」姜鶴忍著滿身痛楚,賤嗖嗖地一笑,「確實是開玩笑。」
沈行雲的眼尾泛著微紅,像是被火燎燒到了一角。
姜鶴知道,這是被氣的。
她要讓沈行雲知曉,自己好端端的,所以別擔心,別憤怒,最重要的是,別做出錯誤的選擇。
未來是一片迷霧,過去是無盡陰影,而沈行雲......
他是不想成魔的。
這是姜鶴唯一確定的事。
因為當年的隨手施為,他心心念念要成一個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既然自己一路走來的事實已經證明,書中的故事可以被改變,所以為什麼不更具野心一點呢?
沈行雲想要像個人一樣的活著,那自己就幫他像個人一樣的活著。
「我現在覺得,這搞不好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含混不清,
「什麼?來哪裡?」沈行雲盡量接著話,好讓姜鶴繼續往下說,「別睡過去,姜鶴。」
沒有關係,你叫醒我就好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著。
「來到你身邊。」
然後,便陷入黑暗中。
*
貼著自己胸口的纖細身軀,心臟在其中咚咚跳動著,沈行雲不敢停下來查看姜鶴的狀況,只能用盡全身體力氣向著前方飛馳。
什麼傷口什麼靈力,他已經完全不想了。
直至本來就新生不久的靈力完全耗空,差點一頭栽在地上,才停下來。
他們現在已經進入了魔境的內層,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中,魔修沒有追上,或許是丟失了追尋方向,或是被別的東西纏住了手腳。
很幸運,他們沒有在逃亡的路上招惹到新的敵人。
沈行雲放鬆雙臂的力道,小心翼翼地看著姜鶴的臉色,他失了分寸,用力太過,若是平常,姜鶴該叫起疼來了。
姜鶴皺著眉頭,無聲無息,身體軟綿綿的,透著冰寒。
沈行雲向來是個不動如山的,可這一回竟難得的手忙腳亂起來。他原本是一手摟著姜鶴的腰一手摟著她的腿彎,現在席地而坐,又覺得這個姿勢或許會使得姜鶴難受,趕忙將雙手距離拉開,讓她儘可能舒展地倚靠在自己懷中。
但姜鶴不覺得擁擠,她埋著臉,蜷起雙腿,把自己縮成一團。
沈行雲只好用力地攏住她,像是要把自己彎成一株傾蓋之樹。
他貼著她的額頭,小聲地叫著姜鶴的名字。
沒有回應。
沈行雲將重新聚集起來的一點靈力化作一縷細線,探入姜鶴體內,順著筋脈流轉,她的身體內部有海浪一般橫衝直撞地力量,爆裂得如同火焰。
對此沈行雲不陌生,這是魔氣入體。
*
「姜鶴,姜鶴......」
有人在叫她。
是沈行雲的聲音。
姜鶴斷斷續續地想。
但是她太忙了,完全抽不出力氣去回應。
順著經脈奔淌的魔氣是火焰,把每一滴血液都燒到沸騰,她將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抵禦體內的魔氣上。
她覺得自己都要被一把火烤到乾涸了,卻又從每一絲骨頭縫裡透出寒冷。
她的靈魂一半將要燃燒殆盡,另一半卻又瑟瑟發抖。
意識模糊中,她感覺自己正拚命地蜷縮身體,像一個嬰孩,遵循本能,貼著後背的溫暖之處。
那是沈行雲的胸口,其中藏著一顆魔種。
真難受。
姜鶴的思維遊離。
這就是魔氣入體的感覺嗎?那沈行雲......沈行雲體內的魔種肯定早已蘇醒,要不然不會像之前這樣輕鬆。
不想讓我知道......這傢伙,不誠實。
她慢吞吞地想著。
有個東西動作輕柔地摸上自己的後背,她能感覺到那是一隻手掌,手心彷彿握著碳一般,火熱的手掌。
這隻手掌隔著一層衣衫,貼在自己背上,摸到哪兒,哪兒就舒服一些,就好像將體內作亂的魔氣吸走了。
但是它的動作是這樣的小心翼翼,猶猶豫豫,讓姜鶴心急火燎。
如果不是沒有力氣,她真想沖沈行雲大吼,乾脆點兒,摸就摸了,別害羞,不找你負責。
但是她說不出來。
她只能遵循本能,迎上去,像一隻八爪魚,貼在這人的身體上,追逐著那隻手掌。
從肩胛,到背脊,再到腰,一寸一寸,碾過肌膚、血肉、筋脈、骨節,所到之處,血液重新流動,骨頭不再疼得嘶嘶作響,靈氣終於能夠從深處滲出,緩緩滋養這具身軀。
苦痛散去。
而後,那隻手掌略過她的鼻尖,將被汗濕的頭髮別在耳後,然後小心地撫過她的臉頰。
有點粗糙的,帶著鐵鏽味的手掌。
這個人總是這樣,帶著塵土與鮮血的味道。
而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對這個味道感到熟悉了。
熟悉到覺得安心。
是什麼時候,這個名字開始變重的呢?
或許是第一次回到過去開始。
在長曲河畔,見到小小的沈行雲時,其實是有那麼一瞬間,姜鶴想過:要不要殺了他?
趁著災難還只是一個幼嫩的萌芽,沒有力量的幼兒,乾淨利落地了結他的生命,那麼這樣一來,或許就能救到許許多多的人。
姜鶴從來不敢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一開始,她總是避免和這個世上的人接觸,因為人和人只要一靠近,就會產生聯繫,有了聯繫,就會有感情。
那麼這個世界的人對她來說,就將不再是黑白文字,而是自己身邊實實在在的夥伴,他們死掉,姜鶴不能無動於衷。
而她投身於這個必定遭受浩劫的世界,又沒有足以抗衡命運的力量,所以只好離群索居。
殺掉沈行雲的念頭是如此的具有誘惑力。
她找到沈行雲棲居的小草屋,那個提前終結災難的念頭只是飄飄搖搖了一小會兒,在打開門時,便轉瞬消失了。
沈行雲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和母親相互依偎,在這個世間掙扎求存的孩子。
以未來的罪過,審判此時的人,是不對的。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沈行雲從三個字,變成了一個人。
她在長曲河畔與魔修對峙,就算是沒有任務,她也會試著這樣做。擁有力量的人,不能只當旁觀者。
否則,後悔會在多年後襲來,讓人夜不能寐。
所以她救了長曲河畔的村人,順帶也救了沈行雲,或許這能夠小小的改變他的命運,但姜鶴其實也不太奢望這個,沈行雲的人生很長,而這一天,只不過是瀚海中的一滴水,轉瞬間就會消弭無跡。
直到第二次回到過去。
親耳聽見沈行雲說出,『你說的事,我都記得,都做到了』的那一刻,姜鶴覺得自己心中五味陳雜。
五百年前的那一天,對於沈行雲來說,不是一滴水。
是一片礁石,一處島嶼,永遠地改變了他海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