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魔境(十)
如果以凡人的眼睛看來,只有一片濃重漆黑的環境下,兩個人正不疾不徐地走著。
要不是在魔境之中,光看這個架勢,還會以為這兩人有某種獨特愛好,專挑大黑天來散步。
姜鶴和沈行雲走得格外慢,其實是因為他們也沒有具體行進目標的緣故,今天又是黑夜的最後一日,倒不如專心等著這幾個時辰過去。
走過了戰鬥頻發的場所,姜鶴有閑心想東想西了,就不免將一路來心底隱隱地矛盾感翻撿出來,細細思量。
此前的女魔修與長曲魔修的古怪之處是一項,另一項便是:
魔境內層環境是很大沒錯,他們一直沿邊行走避免了許多危險也沒錯。
可是,他們一路過來,按照分佈密度算起來,遇到的魔修數量是不是有點太少了呢?總覺得,不像是一直以來傳說中的樣子。
「你在想什麼?」
沈行雲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姜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暫且將自己沒有什麼根據的猜想擱下。
「我在想這是走到哪兒了?」她隨口答道。
奔波幾日,形容憔悴,現在他們稍微放緩速度,姜鶴也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
她剛剛才發現,之前和魔修打鬥時,被碎石擦過,左耳邊有一截頭髮都斷掉了,現在有了空便騰出手來,準備將散掉的頭髮重新挽起。
這一縷橫空截斷的頭髮現在倒長不短,她繞了幾次,都沒能妥帖的挽成髻。
「我們一直在往東走。」沈行雲一邊回答她的提問,一邊自然而然地接手了這一工作。
從姜鶴手中接過頭髮,然後抽走變小的招潮,插進髮髻里。
男子有些粗糲的手指劃過耳朵尖,麻麻的,姜鶴忍不住縮了下肩膀,然後瞪大眼睛回頭看著沈行雲——普通朋友之間會幫別人扎頭髮嗎?
是的,朋友。
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生生死死的事,姜鶴覺得自己很有底氣把自己納入沈行雲朋友的範疇中。
搞不好還是唯一一個。
而朋友之間嘛,互相幫忙是常事,但這個這個、扎頭髮也是幫忙的一種嗎?
她差一點就把疑問脫口而出了,可是沈行雲的動作如此自然,表情如此平靜,搞得姜鶴一時之間都有點拿不準,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眨了兩下眼睛,沉住氣,又把腦袋轉回去。
是我太敏感了,對,應該就是這樣。想想看,之前自己只是點了一下他的額頭,沈行雲就表現得跟被非禮了似的,要按那個標準來,如果他意識到這是個親密動作,現在還不得像個開水壺,冒起煙來?
姜鶴自己說服了自己,通體舒暢。
她捋了捋頭髮,整理邊邊角角,在心裡客觀評價——沈行雲這扎頭髮的技術不怎麼樣,東邊長西邊短的,像是握頭髮的時候手抖一樣。
「休息一下吧。」沈行雲提議道。
此時周邊寂靜非常,在黑夜的最後一個駐臨之日,那些魔修的熱血也稍微平息。
他們這幾日走得斷斷續續,每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就稍作修整,但也不敢多做停留,以免引起暗處生物的注意。
現在來到一處呈現出沙漠化特徵的地區。
魔境之中總是如此,地域分佈沒有什麼科學邏輯,可能這邊還是平原,那邊便是黃土,中間還隔著沼澤。而且彼此之間沒有過渡,簡直像是拼圖。
而這個地方,比起其他的還是有些顯眼的特徵——黃沙之上,樹立著許多巨大的石塊。
形狀不規則,每一塊都有兩層樓那樣高,如果加上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想必更長。
這些豎起的巨大石塊彼此之間距離很集中,姜鶴一眼便能數清有二十七塊。看上去不太像是自然景觀,雖然姜鶴自己也說不清判斷的依據,但能感覺出石塊傾斜的角度有精心安排的痕迹,好像存在某種規律。
這些石塊上還有一些狹長的圓形孔洞,內壁粗糙,有大有小,無一例外的是都洞穿了石塊的兩面。
看上去像是被人磨出來的。
沈行雲肯定了她的猜想:「這些石洞不是同一時間造出來的。」
「那這可是項大工程啊......」姜鶴砸了咂嘴,摸著下巴細細思量。
最奇怪的是,誰會專門在這裡種石頭玩呢,魔境之中,難不成還有什麼東西會搞藝術設計嗎?
但是多想無益,她與沈行雲分頭查看后,都確定這一塊地區至少目前不存在活動的生物,在有遮擋物存在的情況下,他們很難拒絕在這裡停歇。
「不管啦!」姜鶴輕呼一聲,雙手大張,撲通一下躺倒在沙地。
說休息就休息,身先士卒。
沈行雲的表情帶著一點無奈,就好像看著一個任性妄為的小孩。
但是隨即,他就和姜鶴採取了一樣的行動,四肢大張,往下一躺。
順道撲起了一層黃砂。
「呸呸呸。」姜鶴吐出鑽進嘴裡的砂子,又好氣又好笑,「你就不能像我一樣,輕點嗎!」
沈行雲也輕輕笑了一聲。
他們挨得很近。
肩膀抵著肩膀,只要向著中間側頭,就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的眼睛。
但此時他們都抬頭看著天空,所以或許都沒來得及發現彼此之間距離的微妙性。
這裡的天空要比上輩子美得多。
姜鶴心想。
當然,並不是指魔境——現在這片天空就是純黑的幕布而已,毫無鑒賞價值。
她說得是說外界的天空。
大概是因為沒有光污染的緣故,夜空中的每一顆星子都很清晰明亮,有時候甚至能看到一整條銀河星帶,在無為峰上仰望夜空時,她總會有一種置身宇宙的錯覺。
但有時候,姜鶴還是忍不住懷念曾經被霓虹燈染色的夜空,以及那些混雜在微光中的人造星星。
那是故鄉。
回不去的故鄉。
當然,這隻不過是偶爾,在特定的時間環境下——例如此時此地,會迸發出的一點兒多愁善感。
她並沒有對上輩子懷有多深的執念,自己已經死了,能夠再世為人,領略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風景,對她來說,已經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雖然在最開始,她總覺得自己是水中漂萍、無根浮木,和所有人都沒有深入實際的聯繫,唯一在意只有劇情帶來的生存壓力,所以恨不得將每時每刻都用在攢靈石、尋法寶以及修鍊上。
但現在,她停下來慢下來,從生存變成了生活。
這裡的人也不壞。
她想到師父伏離道人,想到師姐岑微微,又想到或許稱得上是朋友的羅意。
還有身邊這個讓人擔憂的傢伙。
就好像風中的種子終於長出了自己的根系,落進了土裡,儘管不知明天會是怎樣,卻從心裡生出安穩的感覺。
她的故鄉或許只能存在於心裡,但她的歸處,卻在此世。
耳邊是沈行雲勻凈的呼吸聲,姜鶴覺得自己簡直要睡著了。
「你會想要做一個普通人嗎?凡人,守著一畝三分地,平平淡淡的度日。」
沈行雲突然開口道。
真稀奇,沈行雲主動說話啦!
姜鶴趕忙興緻勃勃地睜大眼睛,腦袋裡的朦朧睡意一掃而空。
她認認真真地思考著沈行雲的問題。
做普通人這個選項,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姜鶴的人生選擇題中。
所以她乾脆果斷地搖頭:「那可不行。如果沒有力量,就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可不想成為別人手底下的魚肉。」
尤其還是這樣一個危險的世界。
「修仙有什麼不好的,我可還想成就萬萬年呢,不嫌命長。我的願望就是這麼的簡單又樸素。」
「依我看,你現在的際遇就不錯,青城劍宗多好的地方,我就特別喜歡,」她處心積慮地夾帶私貨,「如果我能進青城劍宗,有個厲害師父,一堆好師兄好師姐罩著,多舒服,所以你要是有了個我這麼可愛的小師妹,一定要好好愛護啊。」
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的,其實是姜鶴給未來做的鋪墊——所以沈行雲,看在我已經暗示你的份上,如果以後在青城劍宗見到我,可不要太驚訝。
但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沈行雲或許就只能收穫一頭霧水了。
想到這裡,姜鶴偷偷翹起嘴角。
沈行雲呢,卻沒有追根究底,他不知道產生了什麼聯想,不自在地偏過頭,掩飾自己的表情——以姜鶴對他的了解,一準兒是在笑。
笑就笑吧,多可愛。
姜鶴滿不在乎地撇撇嘴,她發覺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得喜歡看他笑了。
內心還隱約有點兒成就感。
一時笑過,重回寂靜。
姜鶴枕著自己的手臂,眼前和周圍都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能望向哪裡。
在這樣的空曠和寂靜中,只有彼此的溫度和聲音證實了世界的存在。
或許是此時環境帶來的弔橋效應,又或許是某種未明情緒的慫恿,姜鶴突然生出了磅礴的傾訴慾望。
她抿了抿嘴唇,聲音低低地,對著沈行雲說:「我曾經也想過,擁有力量之後到底代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