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魔境(十八)
幻境破碎,姜鶴再次睜開眼睛。
這一回就不是在無為峰了。
血月代替了郎朗日光,沒有田地葯圃,只有曠野中獨自生長的巨大樹木,姜鶴一人站在大樹的百步開外,樹影投射範圍的邊緣。
濃重霧氣全然消失,沈行雲還是不見蹤影。
她面色沉鬱,打量著那棵大樹。
最開始引起她注意的,是正朝著的樹榦中央,某個輕輕動作著的事物。
姜鶴看了半晌,才分辨出那團不斷蠕動的事物竟然是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似人的怪物。
它身高兩丈以上,四手兩腳,肢干細長,身軀卻很厚實,背後以及腳下有著像是根系的東西,從怪物的體內生長出,連通著背後的樹榦。
姜鶴注意到它時,它還埋著臉,濃密的長發披散著,不知道看著地上的什麼東西,很是沉醉的樣子,左右搖晃著腦袋。
而不過兩息時間,它像是被姜鶴的目光打擾,抬起了頭。
它的頭髮順著這個動作滑落兩邊,露出了生有細眉長眼、線條柔和的臉龐,雖然沾著污塵,但也能清晰地辨明這是一張形似人類女子的臉孔。
怪物還在不停地扭動,向著姜鶴的方向伸出兩隻細長的手臂,但是卻被自己身上長出的根系和枯樹所限,不得寸進。
如此看來,它應該是被某種禁制限制在這棵樹上了。
它喉嚨嗚嗚作響,像是女子哭泣,又像是小獸嗚咽,不知道在表達些什麼,姜鶴謹慎地握緊了手中長劍,與此同時,那怪物尖銳地叫了一聲,脖子以人類做不到的角度扭動了一下,轉了個180°,後腦處的頭髮散開,竟又露出了一張臉!
稜角分明,紅瞳閃爍,是一張男子的臉孔。
「還給我們——」
兩張嘴同時說話,混合著男人粗啞與女人尖銳的聲音。
姜鶴沒想到這傢伙也能說人話,著實被吃了一驚,而等她聽清對方話語含義后,不由得思索——
還給我們?
還什麼東西?
如果是之前,姜鶴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們感剛剛勘破魔境中的最大隱秘,聯想起來便是自然而然。
魔境中原本擁有,而又被竊取奪走的東西,那自然是山血覆蓋下的魔境核心。
或者說,是沈行雲身上的魔種。
原來他們踏入此地不是偶然,而是因為鎮守此地的魔物,看見了沈行雲,感知到了魔種的存在,所以主動打開了門。
這是守護魔種的魔物。
取走魔種的人設下禁制,將它困在此處,同時也守護著他當年竊取魔種的案發現場。
想通了這一切,姜鶴轉而又看起一直充當著背景的樹——這個東西,自然就是禁制的媒介。
這棵樹雖然枝幹繁盛,但其上的每一片樹葉都蜷曲著,像是已經枯死掉了。樹榦足有五六個成年男子合抱那樣粗,根系發達,冒出地面的哪一部分就如同人類那些構造複雜的血管組織。
它投下的樹影濃得彷彿墨水。
陰影的邊緣微微晃動,像是在海岸線邊緣試探的潮汐。
姜鶴只是投以目光,卻能感覺到實質性的濃稠感,某種濕潤的黏物攀附在自己的皮膚上,漫過下巴、嘴唇,逐漸讓自己窒息。
『錚——』一聲劍鳴。
招潮在手中微微震顫,姜鶴陡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急促地喘氣。
只差一步,又要墜入幻境中了。
看來,這些陰影便是白霧和幻境產生的根源,而對面的魔物就是操縱幻境的主人。
它現在被禁錮在枯樹之中,所以只能用這種迂迴的方法誘捕看中的獵物。
姜鶴大概知道幻境都是些什麼套路——無非就是拿些無邊美夢、求而不得或是追悔莫及來做誘餌,蠶食心智,讓對方在幻象中一步一步走到它的面前。
她自認是個心性樸實的人,目標簡單而直接,一路走來也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執念,慾望可謂淡薄之極。唯一的例外,是曾經勤勤懇懇規避和故事主線產生聯繫的幾十年,那時候想象中最美好的事,當然就是沒有劇情殺、沒有反派、不被任何人打擾的修仙生活了。
就是這麼點兒小小的間隙,也被魔物抓住了,差點沉浸在『歲月靜好』的美夢中。
幸好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初的她了。
而沈行雲,如果是原書的那個,姜鶴會覺得他看上去高深無比,不但能夠平安逃脫,搞不好還能修鍊心性、一舉升級;但是現在這個嘛,姜鶴屬實是沒辦法放下心來。
——我這樣的,都差點中招,沈行雲還用想嗎!
「你把他弄哪兒去了!」姜鶴拔出招潮,眉眼間顯出狠厲之色。
雙臉怪物那張女子的臉發出更加凄楚的哭泣聲,而男子臉孔還在怒氣沖沖地嘯叫,姜鶴聽得是一團亂麻,恨不能直接拔劍把這個傢伙砍了——可是不敢,誰知道貿然出手,會不會破壞禁制,反而將這個怪物放出來。
雖然下套的人不安好心,但現在自己能夠有恃無恐地旁觀,全仰仗他的陰險。
姜鶴心急如焚。
幻境中的時間流速與現實中不同,誰也不知道就這幾息之間,沈行雲會不會在夢裡被開膛破肚,又或是沉醉魔境,被怪物操縱,獻出自己的生命。
怪物的目標不是姜鶴,它現在全身心地等待著沈行雲和他身上的魔種,對前面這個逃出生天的人類修士興趣缺缺。
即使姜鶴手拿長劍做明顯的威脅狀,它也無動於衷。
姜鶴飛速地運轉大腦——陰影之下便是幻境的世界,她必須要讓怪物再次召喚出濃霧,構建幻境,然後這一次,只要自己能在濃霧中保持清明,就能找到連通沈行雲幻境的入口。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招潮。她掙脫幻境后,魔物便不再理會,任她在旁邊窺探,或許是察覺到她是個硬茬子,加上姜鶴並不是她的主要目標,所以並不想要耗費力氣。
如果想讓魔物主動攻擊,重新招出幻境,就必須使它感受到生命危險。
想到這裡,姜鶴拔出了長劍,劍鋒泠泠,對著怪物。
這當然是要擺擺架子,以做佯攻,原因依然如同之前,在搞不清禁制的具體運行方式時,貿然破壞等於自尋死路。
只是可惜,這樣一來招潮或許有去無回了。
姜鶴嘆了口氣,撫摸著招潮狹長的劍身。
它大概感受到了主人矛盾的心理,小小的震顫著。
而後,長劍隨著她的心意騰空而起,如同飛星,帶著一抹銀白的亮光,劃過黑影之上,直衝向怪物的腦袋。
就在劍尖要刺中怪物面目,也是姜鶴準備泄力收回時,男人的怒吼與女人的尖叫再次響起,雙面魔物凌亂的長發無風自動,配合著它張牙舞爪的動作,白霧從地面升騰而起。
『噹啷』
招潮失去了靈力的維繫,落在地上,幻境展開,它的任務完成了。
姜鶴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一頭扎入霧中。
濃白的霧氣里像是另一個世界,姜鶴一腳踩空,失重感讓人不知天地顛倒,她在一片白茫茫中撲騰許久,終於穩住了自己的身形,一步一步地淌過空氣,彷彿水中漫步。
隨著腳步的前進,周圍的景色出現了變化,層層疊疊的影像代替了霧氣,它們或明或暗,有的虛幻縹緲,有的十分清晰,其中映照的都是她曾經見過的人或物,是她的記憶。
但是這一次,她目不斜視地穿行而過,沒有被任何一個幻境困住。
姜鶴在虛空中越走越遠,終於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畫面:那是一個小小土丘,邊緣處有半個模糊的矮小身影。
是小時候的沈行雲。
而後,一個連著一個,陌生的畫面越來越多,村落、仙山、城鎮......地方、人物、風景各不相同,像是囊括了整個大陸。
這些畫面只有一個相同點,當中都有沈行雲。
有視線晦暗,還是嬰孩的他;有形容瘦小,衣衫襤褸的他;有玉樹初成,手執長劍的他;有鮮血淋漓,劍折斷骨的他。
她停住腳步,望著渺無盡頭的記憶迴廊,畫面中嗡嗡作響的聲音傳入耳中。
「娘對不起你,娘沒有照顧好你。」
「你本來就是妖邪,害死了你自個兒娘親,還要害我們。」
「是個好苗子,你便同我姓,喚做行雲。」
「雖說天資卓絕,也太過傲氣,恐怕是覺得我們不配與他同門咯?」
「宗主待他實在是偏心得過了頭。」
「小寶,你要好好活下去。」
......
這些聲音越來越響,尖銳刺耳,四面八方無孔不入,震得姜鶴腦袋嗡聲陣陣——
「死掉了。」
突然間,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穿過所有喧囂,在自己耳邊響起。
姜鶴記得這個聲音,這是還未經過變聲期的小寶的聲音。
隨著這句話,並排的畫面不斷閃動,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張逐漸擴大,直至覆蓋整個視野,畫面中那個小土坡前的半個身子站了起來,就在她伸手便能摸到的距離。
姜鶴終於進入了沈行雲的幻境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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