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魔境(二十)
那場禍事之後,村裡人如何都不願讓他留在村中了。
儘管秦老丈再三重複仙人的話語,力證小寶與妖邪之事並無關係,但是現如今他畢竟老了,眾人對他不過維持著表面上的尊重,這與實際的號召力是不同的。
後來聽說他氣得病了一場,卧床不起。
孝字當頭,他那個掌事的大兒子終於鬆了口,應許讓這家人還是住在河邊,不過再不能出來同村人接觸了。
姜鶴告訴他,人心要分得好壞。
就像娘親的話他總是乖乖照辦,姜鶴說的話,他也一樣聽從。
那天夜裡,他悄悄摸到秦家宅子,找到秦老丈住的房,沖著黑洞洞的窗口小聲地說謝謝。
黑暗裡,有老人長長的嘆氣聲。
此後的日子還是照樣過,並且還因為不和人接觸的緣故,少了些煩惱。
他抓魚,捉鳥,自己種了一壟小菜,還有秦老丈派人丟在林子外的食糧接濟,日子過得也還算充裕。
但是元娘卻一日更比一日憔悴起來。
怪物從河裡爬出來的那天夜裡,她不知為何會跑出仙人劃出的陣法,也不知為何會向著河邊狂奔。
但總而言之,那確實就像是蠟燭燃燒殆盡前綻放的最後一簇火焰。
她的所有生命力在此之後宣告一空。
重新卧床不起,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之時,也總是不知望向何方發獃。
娘親就要死了,沈行雲明白。
她躺在床上,連睡夢中都是苦痛的神情,隔著一層薄被,呼吸輕微得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小寶將手探入棉絮下,握著那截嶙峋的腕骨。
然後元娘睜開了眼睛。
她說:「小寶,娘對不起你。」
那是第一次,沈行雲覺得自己感受到了不存在於□□上的痛苦,就好像有把斧頭正一下一下地鑿在自己心上。
他想說娘,為什麼要這麼說,想說娘是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照顧好你,想說娘,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可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個形容憔悴的老婦人,滿頭花白,骨瘦如柴,光看面貌,或許沒人會想到她不過三十幾許。
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胸腔中燃燒著黑色火焰,這個火焰越是盛烈,她便越是虛弱,而小寶便越是茁壯。
這捧火燒盡了她的心血。
她向這個世界不存在的神明祈求了一個孩子,卻得到了一個最終奪去她性命的怪物。
最後連綿不斷的昏睡時間,她在夢境里看到了許多。
那是一早就被人留存下來的記憶,只等待在恰當的時機讓她知道真相——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一個渴求孩子的婦人,一個恰在此時出現的孩子,依靠她的生命和神魂餵養的孩子。
從他們相遇時,她的死亡就已經註定。
村人們的無端猜測,竟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真相:小寶是註定要為身邊的人帶來災難的。
隨著真相而來的,還有無盡的黑暗情緒。
那些情緒在她心中翻騰著,想讓她吐露出後悔、詛咒、憎恨,和所有的不堪。
她瘋了許多年,臨到頭,突然掙扎出一絲清明。
——可那是我的孩子!
她想朝著那個凌駕在眾生之上,玩弄棋子一般玩弄生命的人大聲呼喊。
然後她醒了過來。
小寶正撲在床邊,頭髮如同一蓬凌亂的草,支棱著遮住了那雙被村裡人斥之可怕的眼睛。
但元娘從來不覺得可怕。
她總是捧著這張臉,笑呵呵地說,這是她從河裡撈出來的寶石。
小寶望著她,目光澄澈如水,就和第一天睜開眼時一樣。
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錯也沒有。
最後,她笑著摸了摸他參差不齊的頭髮:「小寶,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然後再也,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沈行雲心裡的東西很少,因為很少,所以總是一個一個數點得很清楚。
他想到還深埋泥土中那一小捧骨頭。
那是死去的小狗。
和他一樣,從河裡撿來的,會圍在腳邊,舔他的手指頭,既濕潤又溫暖,母親很喜歡,他也很喜歡。
它也死了。
就像母親一樣,掙扎了許久,痛苦的死去。
珍惜的東西要離得遠遠的。
那時候,他還不懂得這個道理。
*
短短的一瞬間,姜鶴在幻境中渡過了沈行雲迄今為止整整四百年的歲月。
她是沉默的旁觀者,對已成定局的人生束手無策。
時光掠影中,沈行雲的身影越加高大,也越加沉默。少年時期初次相遇時,明明還是個會頂嘴、會氣呼呼鼓起臉頰的熊孩子,後來卻什麼表情也沒有了。
他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
比起從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后又失去。
他懂得了,所以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
姜鶴穿過一個個幻境,終於走到了畫面盡頭。
這裡只有一片漆黑。
此時她再往回看,來路那些畫面已經全部消失,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心只有一個蜷曲的影子。
「會好起來嗎?」
細小的聲音從他身上傳來。
姜鶴看著這個漆黑的影子,他抱膝蹲在地上,細瘦的脖子支棱著小腦袋。他只有七歲,很努力了,已經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
然而會好起來嗎?
姜鶴想說會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可事實是對於七歲的沈行雲來說,未來的生活依舊沒能變好,麻煩和災難總是一個接一個,區別只在於能否扛過。
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被放置於海中,只能偶爾透過水麵,獲得喘息的機會。
姜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此時此刻,安慰是謊言,鼓勵是責罰。
她屏住呼吸,最終選擇蹲下身,和小小的沈行雲面對面。
「我會陪著你的。」
生活不會好起來,以前沒有,或許以後也不會。
但是我會一直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