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雲屠息川(十)
柳枕揣著明悟宮的來信,躍上山壁。
信本來是給顧青梧的。
但顧青梧沒有固定的居所,從不收信件,這些雜事便順理成章地由柳枕接手了。
現在從裡到外,連雲屠息川上那些遊船的凡人,都知道他柳枕是顧青梧屬意的接班人。
——如果說真還有誰不曉得,那就還剩顧青梧自己了吧!
柳枕一直明白,顧青梧其實只對鳴軻另眼相看。因為鳴軻這人,無論是性情心氣,修行資質,還是行事方式,都和她一個樣。
但是柳枕怎麼能把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交到鳴軻手裡呢?
想到這裡,他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師根本不懂他的付出。
老師這個人啊,滿腦子都是魔境,都是凡人生死,根本不理會凡塵俗世,這樣雖然讓柳枕煩惱,卻也有好處——既然不理會,那也無需擔心自己做了什麼事讓她厭棄,柳枕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給自己造勢,一手拉攏起雲屠息川內部的修士。
柳枕有如今的名望,全是自己一手努力營造出來的。
雲屠息川內里已經穩固好了,他還得好好為自己拉攏一些外力。
以往他總是苦於沒有機會,現在天降一個沈行雲來,讓自己能在青城劍宗和明悟宮面前露露頭,柳枕怎麼能不好好把握呢?
明悟宮是決計不可能放過沈行雲的,付宮主應該就是為了追究自己師父和崇真人死因而來。
依柳枕看來,這事有點多餘:和崇真人死於沈行雲之手毋庸置疑,何需她親自審問?
雖然和崇真人是造化境強者,但秘境中都是一幫子正派人士,大家互相之間肯定毫無提防心,和崇真人又本就與青城劍宗交好,只怕更是想不到入知真人的第一大弟子竟然會是個魔修,才不小心著了他的道。
哎對了,說起來,和崇真人怎麼會在秘境中呢?秘境獵獸之行,向來是個年輕弟子歷練的場所,事前也未曾聽說過和崇真人此次要親身入秘境......
柳枕浮光掠影地一思索,又輕飄飄地將這個疑問擱下——這個嘛......沒什麼好懷疑的,和崇真人堂堂大能宗師,莫非還在自家地盤上有所圖?必定是有正當的緣由!
至於入知真人,若他真是為了偏袒沈行雲而來,那也沒關係——至少自己不用出面,有付宮主在前面頂著,入知真人怪不著自己,到時候說兩句場面話,還能拉攏一波好感。
所以重要的還是明悟宮。
還是和崇真人的死因。
柳枕躊躇滿志,打定主意要把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既然付宮主想要親耳聽到,那自己就先找沈行雲好好問問。問出來真相后,那無論是老師還是入知真人,都沒立場責怪他,而明悟宮,也算是徹底在自己這裡落下一個人情。
這就足夠了。
柳枕站在山壁,這處牢房還是新制的,因為雲屠息川從前可沒幹過抓人的事兒,魔物邪祟就地便殺了,沈行雲這樣的也算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柳枕走近來的額時候,踩得腳下碎石嘩嘩,沈行雲就端坐囹圄之中,對外邊的聲響無動於衷,還保持著閉目姿勢。
柳枕以前見過他。
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三宗會晤,修士雲集,他抱劍垂目,是唯一一個跟在入知真人身後的弟子,地位超然。
他們都說,這便是青城劍宗下一代的翹楚。
多好呀。
出身大宗,是宗主愛徒,天資卓絕,相貌非凡,一路走來竟沒有一樣不是頂尖的。
那時候柳枕站在人群中,連嫉妒的力氣都沒有,他們相差太遠,就猶如雲與泥。
他無數次喟嘆:上蒼無眼,竟薄待他柳枕至此。
到今天,那些不甘終於稍有平息——幸好,沈行雲是個魔修。
因為是魔修,所以一切都不作數了
現在換他做這天上雲,而沈行雲淪為腳下塵泥。
誠然,他答應過鳴軻,會在這裡等上兩日,直到老師親口給出消息。
但是......
「老師又不會幫我,怎麼能指望老師呢?」
依老師的性格,肯定會毫不留情地拒絕對方的請託,自己收了信,漂漂亮亮地回復后,卻給出這樣一個結果,實在是......
柳枕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實對一切都有著清醒的認知——自己既沒有天降的機緣,也無前輩提攜,想要什麼,都得自己苦心經營。
和鳴軻不同,和這個人,也不同。
『喀拉拉』
伴隨尖銳的摩擦聲,柳枕推開了石洞中烏鐵所制的牢門。
他的手上戴著一層銀色絲狀物織成的手套,這是於烏鐵伴生的植物根系所制,能夠抵消接觸烏鐵帶來的影響。
石洞又窄又矮,柳枕進去,還要微微勾身。
他動作隱蔽地彎了下膝蓋,降低高度,力求讓自己保持儀態,不要在魔修面前低頭。
「沈行雲,或者應該叫你魔修?」柳枕沉吟著,一副在思考的模樣,「魔修應該是沒有名字的吧?」
沈行雲無動於衷,連呼吸都沒有絲毫滯澀。
不把自己看在眼裡啊。
柳枕冷笑。
如果是別人,如果是曾經的沈行雲也就算了。
不過是個魔修罷了!
他重新調整好自己的狀態,低聲開口,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
「算了,我也無意在這些小事上糾纏,我們還是說正事兒吧。和崇真人是怎麼死的?」他努力放緩自己的氣息,「你說清楚一點,從進入秘境開始說起。你給我一個交代,我給付宮主一個交代,現在負隅頑抗也毫無意義,反而平白讓自己受苦。」
要撬動必死之人的嘴巴,這樣的泛泛而談或許不夠。
柳枕轉而又論起了其他:「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好拿那些謊話誆你,說會放你一條生路什麼的,但我可以起誓,只要你現在一條條將事情講明白,我可以讓你死得乾脆些、輕鬆些。」
他語氣誠懇,彷彿真覺得這是莫大的恩惠一般。
說完這一堆車軲轆話,柳枕帶著一絲期待,望著對面的人。
石洞中,沒有了他的聲音,便只剩下徹底的安靜。
柳枕焦躁不安地等待著,就在他以為對面這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時,淡然而虛幻的聲音自下方響起,如在夢中:
「魔為極欲之形。」
沈行雲開口了。
可這回答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你在說什麼呢?」柳枕情不自禁地問。
烏鐵中的人終於抬眼,用一種冷嘲的目光打量他:「我想,你更適合修魔。」
「砰——」
柳枕像是突然被一桶熱水從頭潑下,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他觸電般挺直身,頭頂和石壁相撞,發出好大的聲響。
「你在諷刺我?我好聲好氣,給你臉面,你一個魔修,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臢事,竟還敢諷刺我!」
什麼儀態風度,一瞬間從腦子裡拋了個乾淨——怕什麼,這裡是雲屠息川,這裡只有他!
柳枕一個箭步,伸手拽住鐵索,鐵索與地面本就十分貼合,並沒有留下可供人行動的距離,他往後拖拽,沈行雲的身體便不由得前傾。
卡進鎖鏈縫隙被勒出一道道紅痕,簡直像是要勒進血肉里,但相比起腦漿里被胡亂攪動的疼痛,這些都是小事。
靜止的時候,接觸身體的烏鐵像是生出了無數的蟲子,永遠不知餮足地啃咬著筋脈中的魔氣,沈行雲花了很長時間,習慣這種持續而綿長的痛苦,而現在平衡被打亂,他的氣息隨著動作停滯了一瞬。
柳枕彎腰壓著喉嚨,說話聲音嘶啞:「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不過是仗著拜了好師父,有師父偏心,要是我也能像你這般,像鳴軻這般,受人賞識,有這般際遇,那我必定比你們做得更好!」
他越說越激動,手中發力,扯得鐵索咔咔作響。
「唔——」
被迫前傾身體得出男人發出吃痛的悶哼,手指扣入地面,抓起一把泥土,青色的筋脈浮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是一條條蜿蜒的蛇,因為過度用力,關節處牽扯得猶如透明,
沉鐵墜著脖頸,沈行雲只能彎著脖子,冷汗從他的額角滴落,滴落在手背上。
柳枕用腳踩住烏鐵,蹲下身,騰出手來,拽著他脖子前的鎖扣,讓這個人更深的低頭。
低頭。
對,低頭。
柳枕只覺得自己的內心開闊,就好像一直被縛困住的鷹終於展翅。
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步一步,從這裡開始,無論是鳴軻,沈行雲,還是顧青梧。
所有對他視若無睹的人,都將要向他低頭。
沒有人幫他,無所謂,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這一切。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你要明白風向不是一成不變的,他日你曾借東風起,今朝也該輪到我扶搖直上了,」柳枕貼著對方的耳朵,咬牙切齒地低語,「你以為你背後那個宗主師父還會來保你?你以為你還有翻身再起的機會?你——」
「唉。」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聲低沉的嘆息自背後響起。
柳枕一個激靈,放開手中鐵索,轉頭望去。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晚了,不好意思大家(玩了一個不好玩的劇本殺,浪費了時間,又榨乾了我的腦漿TT)感謝在2022-07-1820:18:30~2022-07-1922:58: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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