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雲屠息川(十四)
直到第二天天亮,顧青梧也沒回來。
雲屠息川上上下下都格外安靜,往常響徹山巒之間的漁歌號子也沒了動靜,鳴軻早早地組織好人手,沿河將長期居於此地的凡人都勸走了。
大殿中人頭攢動,因為太忙,反倒沒人注意到慣常發號施令的柳枕不見了蹤影。
雲屠息川的主心骨在顧青梧身上,大家都一心盼著她回來,可現下老師不在,鳴軻竟然也頂上了用。
他站在大殿門口,指揮調配,冷如寒霜的臉在一眾往來的人群中格外顯眼,叫人一看,都不由得鎮定了幾分。
直到日上三竿,趙淮之才頂著一臉菜色出來。
姜鶴用十六珠給自己換了個樣貌,參與到分發靈器的工作中,見到趙淮之便不動聲色地挨了過去:「怎麼說?」
今日一早大殿中就開始商討起魔修事宜來,雲屠息川派出的是趙淮之,在這方面,他的嘴皮子功夫好。
「入知真人好說話,付宮主也不見得難纏,就是那個白鬍子的徐長老,張口閉口好像咱們雲屠息川專門使計,他也不想想,難道魔修出來,誰能落著好,不過是誰先倒霉誰后倒霉罷了;還有那個古長老,非要拿著沈行雲說事,言說魔修出境必定起於沈行雲,讓咱們就地正法,消弭禍端。給我嚇得,我哪兒去找一個沈行雲來給他正法啊!」
一說起來,趙淮之就開始喋喋不休個沒完。
姜鶴翻了個白眼:「說重點!」
「咳!還好我站住了大義的名頭——這般劫難當頭,明悟宮抽身而退豈不是貽笑大方——總算給他們套住了,現在入知真人和付宮主都在傳信宮中加派人手,咱們這邊也儘力籌備吧。」
「對了,入知真人還說,咱們最好早點設個法陣,至少攏住沿岸流域,否則不知道魔修,順水而去便會給凡人惹下大麻煩。」
「有道理。」這倒是姜鶴沒有考慮到的地方,「宗主有說什麼陣法嗎?」
「這倒沒有,要論陣法旁學,還是咱們雲屠息川更拿手,他叫我們做主。我想就設個凈靈陣吧?免得魔修死後的濁氣外化,若是有其它妖魔混雜其中,想要順水摸魚,也跑不出去。」
凈靈陣當然是極好的,只不過設陣範圍巨大,單憑一兩個人恐怕靈力難以支撐。
姜鶴思來想去,忍不住問道:「會叫哪些人來設陣?不會有人趁機搗亂吧?」
趙淮之笑了:「你糊塗了?陣法這種精密的東西,有人故意出錯哪還能成!至於設陣的人,說不得現在雲屠息川的所有人都要參與,大家分派下來減少消耗。如果你不放心,便在旁邊看一看吧。」
其實話一出口,姜鶴就知道自己犯蠢了,她也是常用陣法的人,卻因為太緊張太心急,連陣法的基本常識都給拋到一邊了——設陣之事環環相扣,是沒有可趁之機的。
可她仍然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矛盾感繚繞心間,卻不知出處。
想不出來,姜鶴只能嘆息:「你說,魔修究竟在等什麼,它們為什麼不出來。」
趙淮之搖頭,同樣面色沉重:「我也不明白......」
姜鶴凝目望向雲屠息川,除了山風吹動,引起的漣漪,平靜得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這是圈套。
——師兄應該明白的。
*
陣點構架東南西北四方,以川水做始亦做終,取生生不息之道,將陣內污濁之物循環化解。
姜鶴屏息凝神地看完了設陣的整個過程,凈靈陣不是什麼偏門法陣,這一個除了覆蓋範圍巨大外也沒有難處,所以無人出錯。
大陣完成,白鬍子的徐姓長老剛好是最後一筆,當他抽身而出時,大陣靈力便猶如蜿蜒的小溪般環繞流動,散發出柔和的藍白光芒,靈力的波動輕緩地擾亂水面,直至首尾相連。
陣成。
就在這時,林中鳥雀突然成群結隊地驚飛而出,好似被猛獸出林所驚擾,撲扇翅膀,成了劃過天邊的一道黑雲。
所有修士都注意到了這陣動靜,也不由得同樣內心惴惴起來。
這是個不詳的預兆。
沒有讓大家等太久,預兆的災難便到臨了。
起先是一陣暗水涌動的聲音,如同大魚在水下翻騰,後來這嘩啦啦的聲響便越來越大,直至席捲成浪潮,撞在堤岸邊。
一隻手扣在岸邊泥土中,然後是下一隻。
魔修來了。
和人別無二致的臉,唯有猩紅的眼瞳昭示著它們的身份。
「動手!」有人反應迅速。
雲屠息川的修士常年協同作戰,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並不會混亂,三五一隊,護住後背,各自成勢,若是有一隊人馬對上了多個魔修,還有人自覺來引,分擔壓力。
比較起其他宗門那些常年閉門造車的弟子來說,他們真的算是訓練有素了。
唯一的問題在於——打不過。
爬上岸的魔修並不算多,每一個都精壯得很,身軀□□,虯結的肌肉塊塊隆起,像是巨石壘砌而成,但現在即使是不著調如姜鶴,也沒空去管那些有的沒的,雙眼死死盯著魔修的動作。
她沒有趁手的靈器可用,只好更加精密地調配靈氣,化手做刃。
「躲開!」
姜鶴拽過同隊的力竭修士,魔修的拳頭與他擦肩而過,重重地鑿在地上,雖然沒實打實挨上這一拳,但其上裹挾的魔氣卻在腐蝕了脆弱靈力護罩,侵入修士體內。
他竭力咽下慘呼,頃刻間汗如漿出,被姜鶴抓住的那條胳膊不住顫抖,明擺著已經無力再戰了。
戰場中瞬息萬變,姜鶴想等這修士緩一口氣,魔修卻等不得,他從龜裂的土地中拔出自己的拳頭,『當——』幸好另兩名修士及時回護,橫劍招架,擋住了它的追擊。
沒法子了。
姜鶴兩手提起修士的衣襟,大力一甩,向著遠離河岸的樹林中扔去——「你保重!」
可憐的修士像個彈子石一般,砸斷層層疊疊的枝幹,終於滾入樹林里。摔這一下,對於這個失去自保力氣的修士肯定不輕,但總好過被魔修砸死。
幸好這是雲屠息川,只要撐到戰後,就能及時救治,他們對於魔氣入體有豐富的應對經驗。
只要撐到戰後。
姜鶴眉頭緊鎖——這群魔修來到外界,沒有了魔氣的補充,明明應當有所削弱,但此刻他們看上去卻精力充沛,比當年在長曲面對的何笑生不曉得強上多少分去了。
這或許就是那些被吞噬殆盡的外層魔物的作用。
修士們鏖戰半晌,以多敵一,法寶盡出,也不過是堪堪招架住,還不斷有人員重傷甚至死亡。魔修們的魔氣用完便算完,但隨著這樣消耗下去,不知是修士一方首先露出缺口,還是魔修們積力耗盡。
「援兵什麼時候到!」
她向著遠處的鳴軻大聲詢問。
開什麼玩笑,這裡是修仙世界,只要信息傳達到位,傳送法陣一開,不說千軍萬馬,三五個高手總是能夠轉瞬而至的吧?
可是人呢?
有這個疑問的不單是她,但是現在大家忙於應對面前的魔修,沒有餘力再去探究哪裡出了錯。
沉入知算是在場中人修為最為高深的,但他獨自兼顧西北一側,已經無餘暇;付晚秋年紀輕,修為稍遜一籌,始終力薄,那兩位長老,姜鶴看出他們並未出全力。
——都什麼時候了,還耍這種小心眼?!
她氣得咬牙,卻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專心和面前的魔修周旋。
他們這一隊原有四人,已經被姜鶴甩走了一個,餘下三人便有點左右支拙,不過是一個閃神的功夫,就又有一名修士的胸膛被魔修貫穿。
那名修士看上去還很年輕,斯文俊秀有種書生氣,他皺著眉頭,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直到魔修往後用力,想要抽出手臂,他才被這個動作牽扯,咳了一聲,嘴巴里咕嘟嘟地冒出血泡。
瞬息間便沒了生氣。
另一個修士明顯與他相熟,面上悲憤、錯愕與恐懼交加,愣在當場,姜鶴沖他疾聲吼道:「砍它手!」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什麼心情都得靠邊站。
現在應對這個魔修的只剩他們兩人,那名修士下意識地聽從姜鶴的話語,刺向魔修還沒來得及拔出的右手手臂。
魔修不假思索,向著那名修士揮出左手,這一招無需落實,光是正面迎上紅黑的魔氣,就非是一般修士能夠抵擋的。
但姜鶴也不需要他去抵擋。
水色的靈力匯成劍刃般薄薄的一片,無聲無息地從後方襲上魔修的後頸。
破開魔氣,破開皮肉,斬斷骨頭。
它的動作就這樣戛然而止,還沒有來得及落下的左拳與修士的長劍虛虛一接,毫無力氣,然後雙膝首先著地,僅剩一點皮肉相連的腦袋垂到胸口,在完全倒向地面前,化作了一堆白骨。
姜鶴落地,擦了把額頭的汗。
僅僅是殺死一個魔修,便折損了兩名雲屠息川的修士。
到處都是慘呼,飛濺的鮮血,與殘肢斷臂。
沒有機會喘息。
若沒有將魔修一招斃命,循環的魔氣便會迅速地修復好它們身上的傷口,這是一群不知恐懼、不會疲憊、甚而越戰越勇的怪物。
可修士們不是,他們會力竭,會受傷,會害怕。
隨著減員數量增多,勝負的天平已經開始向著魔修傾斜了。
援兵遲遲未到,顧青梧也不見蹤影,被凈靈陣籠罩的此處好像成了一片孤島。
——退後,只能退後。
這個念頭悄悄從心底升起,像是會傳染一樣,擴散開來。
一開始只是一個人錯開步伐,後來便有越來越多的人,順著魔修的來勢讓路,漸漸靠近身後的樹林。
那裡面是暫時無力的傷員,和死去修士的屍骨。
「不能退啊!」氣喘吁吁的趙淮之高呼。
修士們的腳步稍有遲疑。
白鬍子徐長老率先按捺不住了,他沖著趙淮之大喊:「你說顧青梧白日里便會回來,傳信也是用你們的法陣送出的!怎麼會到現在都還沒有人來?」
「援兵呢!難道要我們都死在這兒嗎!」
他的聲音穿透了整個沿岸戰場。
這是所有人的疑問——難道就這樣耗死在這裡?
那些在魔修手下節節敗退的修士抬起頭,他們不知道該問誰,便只好望著趙淮之,又望向鳴軻。
趙淮之彎腰竭力喘息,而他旁邊,半身都是血的少年修士隔開襲來的魔修手掌,表情沒有絲毫動搖,如同手中劍一般,冷光凜凜。
他一字一句,如同沉石入水。
「雲屠息川不能退。」
三千流域,萬里山河。
他們一退,便會退到凡人的屍山血海之後。
從第一天口稱顧青梧為老師起,這便是他們發誓要做到的事——守衛魔境,不讓妖邪。
徐長老冷笑一聲,如果他想走,付晚秋攔不住他。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走,便會是引發眾人潰散的決堤之口。
但這又如何?難道這些人啊、魔啊、修士啊,能比自己的命重要?
想到這裡,他微不可查地收起靈力。
古長老與徐長老相處多年,他注意到了一點細微的動作,也明白了對方的想法,但他並沒有開口,反而同樣悄無聲息地落了地。
付晚秋眼角餘光瞥來,沒有費力阻止,只發出一聲冷笑。
他們兩人早就有了打算,此時也保有相當的餘力,施施然轉身欲走,全然不顧無人招架的魔修轉投一旁。
付晚秋來不及支援,慘叫聲此起彼伏,西南側的局勢就此潰散。
正在此時,異變陡生——
沒人發現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等他們注意到時,那人的身影就已經佇立在水面上了。
他垂首而立,黑色的廣袖中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黑是極黑,白是極白,如同盛烈陽光下慘淡的影子。
手掌平開,紅色的光線連通水面,被囿困在凈靈陣中,又沒來得及化解的魔氣便絲絲縷縷地倒流而上,匯入這隻手掌中。
開始時,只是細細的紅線,然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魔氣裹挾成了一道奔涌的水流。
這些紅色水流來自魔修的身體里。
那人竟然生生將魔氣拽出了體外,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
魔修的動作停止了,修士的動作也停止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定格在這張畫面中,向著河邊側頭,凝望著雲屠息川上吸取魔氣的人。
那些讓修士們節節敗退的魔修毫無抗拒之力,心神具喪,血肉乾癟,最終散落成幾截骨頭,嘩啦啦地滾落入泥土中。
毀滅來得不動聲色,摧枯拉朽。
帶來毀滅的人,是沈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