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不見的客人》
綜藝的錄製地頗為偏遠,不直通飛機,先坐早班飛機再轉汽車。
盤山公路的信號斷斷續續,車足足開了2小時40分鐘,沒有到達目的地。劉璐璐吃飽喝足后在經濟艙睡了幾個小時,沒事人似的,腫脹的扁桃體都好了。
別人沒她這樣霸王龍般強壯的身體,
當劉璐璐舉著自拍桿,饒有興緻地拍外面雲霧繚繞的景色,一回頭,孫曦的臉白得要命,她捂著胸口,輕攏黛眉,來回地說要吐,很噁心,受不了。
車在山路旁,停了六次,孫曦什麼都沒吐出來。
這麼一鬧騰,劉璐璐面對不停說想乾嘔的孫曦,也有一點感同身受的暈。
節目組已經派來導播,攝像機從下飛機就開了。劉璐璐抬起手腕看錶,隨後從包里摳出一個泰國的青草膏,硬塗在孫曦的太陽穴上。
孫曦身上原本嬌蘭定製的香水,一瓶價格高達1000歐元,此刻完全被蓋住,只剩下一股青青蔥蔥的大媽味。
車在終點停下,劉璐璐先蹦下來,隨後面對的是一條將近八百米長的水泥大台階。
節目錄製點的客棧就在上面,她們兩個女孩必須要步行到那個客棧里。
劉璐璐僵硬地回過頭。
她身後跟著兩個舉著攝像機的PD。頭頂還有一台無人機嗡嗡地取著全景。
她說:「大哥,我們是要自己搬行李嗎?這……有幫手嗎?」
攝像機對著她們點點頭,再搖了搖頭。
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大霧徹底散去,地面濕漉漉的,氣溫飆升到30度。
劉璐璐自己帶一個20寸的登機箱和帆布包,孫曦帶了兩個30寸的託運箱,裝滿調味品,大米、臘肉等各種食材,在機場託運是卡著頭等艙的託運限重過去的。
劉璐璐交涉的過程中,孫曦還坐在車裡吹空調。
半個小時后,她從車裡清清爽爽地走出來,已經在車裡換好白色帆布鞋,把所有愛馬仕和香奈兒都扔到箱子里,穿著沒有logo的連衣裙,而手裡拿著那一本封面很爛的博爾赫斯。
孫曦看到那長長的台階,同樣臉色發白。
她問劉璐璐:「怎麼辦?」
劉璐璐犯愁地研究著地獄十八層陡峭的台階,再看了看兩人的行李箱,提議孫曦先在原地歇著,自己下去找常駐嘉賓祖老師和古老師,讓他們那幾個男生過來幫著搬行李。
孫曦有點不情願:「這樣顯得我很嬌氣。」
劉璐璐哦了聲。
她不傻,孫曦才是節目邀請的飛行嘉賓,要注意熒屏形象。自己身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藝人,就是過來蹭一波通告費的,在綜藝成片里估計也沒幾個鏡頭。
大部分時間,劉璐璐把孫曦看成boss,boss開口,就要堅決執行。
接下來的半小時,她徒手拽著巨大的行李,挽著暈車的孫曦,分兩次,把女明星和行李安全地送上來。
主持人阿祖和古老師終於知道她們兩個女生到了,忙帶著其他嘉賓出來迎接,再嗔怪著她們,問怎麼不打電話,
孫曦舉著劉璐璐的手持usb小風扇,她俏皮地吐著舌頭:「是有點辛苦,但見到阿祖老師,感覺完全不累。」
阿祖呵呵地笑起來。
古老師的目光卻看向正毫無形象坐在一個石頭上,累得根本直不起腰的劉璐璐。
一番勞動,她早已脫掉羽絨服。
黑色長款羽絨服裡面,劉璐璐穿一件簡單的辣妹款緊身毛衣,勾勒出胸,而下半身是一條短到能露半個屁股的牛仔短褲,搭配破漁網長筒襪,露出兩條長腿。
「妹妹,地上涼。」有人好心提醒。
劉璐璐回眸一笑,疊腿坐著,愜意地吹著山裡的涼風。她身材比例好,簡單的幾個伸展動作,就把旁邊的年輕男嘉賓和工作人員的目光直勾勾引過去。
正在這時,台階的盡頭,突然出現一個人。
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穿著快遞員的衣服,唯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手裡捧著一捧嬌艷欲滴的玫瑰花。
送花的男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他直接繞過人群,朝著孫曦走過去。
大家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以為這是節目組安排的環節,沒人攔著。
孫曦雖然是被劉璐璐拽上來,但實打實地爬了台階,此刻累得腿發軟。暈車的不適感還在,胸膛里一直好像有什麼堵住。冷不防的,手裡被塞來一捧花。濃厚的花香混合泰國青草膏,刺激到鼻尖。
劉璐璐原本坐在最外面,層層圍著孫曦的人群傳來尖叫,大家迅速地散開。
八卦的力量,支撐著她一下子從地面蹦起來。
劉璐璐拍拍屁股,好奇地擠過去:「怎麼啦怎麼啦?」
人群當中,孫曦正厭惡地拿著一大捧玫瑰花,搖搖晃晃地站著,劉璐璐下意識地扶住她胳膊,孫曦抬頭看到是她,喉嚨滾動,接著一低頭,哇啦一聲,胃裡沒消化的牛肉,吐在那捧鮮艷奪目的玫瑰、孫曦手裡拿著的詩集和兩人的鞋子上。
溫暖的嘔吐物覆蓋在皮膚上,令人毛骨悚然。
劉璐璐心想,博爾赫斯和她都沉默了。
花了幾秒鐘克制住自己想推開孫曦的手,她的餘光,瞥到了缺德節目組唯恐不亂湊上來的鏡頭——劉璐璐跟個憤怒大太監似的,尖聲跟PD說:「退下!這段不能播!別拍了!找醫生來。這到底是誰送的花?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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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組把劉璐璐和孫曦安排進了同一房間里,讓她們先休息。
因為打著「原生態」「慢綜藝」的旗號,換句話說,她們的住宿條件不是很好。
把房間里的攝像頭關閉后,孫曦指揮著劉璐璐,讓她把床單被罩都換成自己帶來的絲綢四件套,再讓劉璐璐拿抹布,擦拭房間所有物品表面,這還不夠,孫曦坐在椅子上吹風,又要稀釋消毒水,拖至少三遍的地。
劉璐璐從來沒有潔癖,也不太願意幹活。
她轉了轉眼珠,先躲進衛生間假裝上廁所,十五分鐘出來,尊貴的格格已經體力不支地在床上睡著。
劉璐璐給她蓋上被子,就在房間里巡邏一圈,仔細查看有沒有漏掉的攝像頭。
綜藝都會發人設和流程的本子。嘉賓一般不怎麼讀,但劉璐璐這輩子第一次參加綜藝,她的勤奮和熱情被通告費熊熊點燃。
她讀了三遍台本。
這一次,她的綜藝人設是:活潑且天然呆的小藝人。
劉璐璐托腮坐在椅子上,琢磨怎麼裝天然呆,但隨後,她的思緒就一轉,樂滋滋地想著綜藝報酬到手后怎麼花。
先把半年的房租和取暖費交了,再用余錢,打個超光子和三文魚水光針。她要攢錢打熱瑪吉,打超聲炮等高端抗老項目。啊,娛樂圈打拚的女人好花錢!
劉璐璐回到衛生間脫掉臟衣服,換上一件連帽衫,她隨手扎個丸子頭,想了想,又把髮際線弄得凌亂點。
客棧,坐落在一個荒山野嶺。交通方式奇葩,但青山影斜,四周堪遠視,頗有幾分仙境繚繞感覺。
好久都沒有接觸大自然,劉璐璐收拾完自己行李,就戴著一個大草帽,背著手到小院附近瞎逛。
她很活潑地發了幾張圖片,更新朋友圈。
不遠處,古老師正好從河渠撈魚,遙遙地上來,劉璐璐看到,他的前前後後跟著三個導播。
劉璐璐趕緊收起手機,特別會來事地說:「古老師古老師,我來幫您拎魚。」
這一檔慢綜藝,古老師是固定的三大MC,負責給每位來賓做飯,他原本是電影學院的老師,廚藝高超,爹味十足,但綜藝塞來的嘉賓越來越多,古老師一改話癆,基本都在後廚忙。
回到廚房,古老師說打算在晚餐時燉一個魚湯。
魚湯顯然特意做給孫曦,她吐過後什麼都吃不下去,就說想吃清淡的。其他人就吃點包子和牛肉丸湯。
古老師邊刮魚鱗邊和劉璐璐順口閑聊,問她知道不知道做包子的秘訣。
劉璐璐說當然。
古老師低頭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小朋友,都不做飯——等一下,你說你知道?」
「做包子時,小蔥要單獨拿出來,絕對不能合著肉餡一起攪。否則,蔥和肉餡混在一起,就會竄味兒。正確步驟是,捏包子時的最後一步,把小蔥灑在肉餡上面,然後封口,直接上籠蒸熟。」
該小竅門,是古老師發明的。他身為慢綜藝的老油條,在另一個飲食節目里反覆提到過這訣竅,畢竟,做包子能打造男明星親民的形象。
劉璐璐去年疫情待業在家,她看過為數驚人的綜藝和電影,牢牢記住這話。
古老師哈哈一笑,他讓劉璐璐過來,兩人一起剁包子餡。這是一個釋放的暗號,代表在最終剪輯里,至少有十幾秒她不會被剪的鏡頭。
在古老師綜藝節目招待的形形色色新人里,劉璐璐不怎麼讓人討厭。
再一細問,他知道劉璐璐的家鄉、畢業學校和簡單的履歷,古老師驚訝說:「我看你就有點眼熟,你那先鋒話劇還拿過獎,對不對?現在來當演員?」
劉璐璐只是埋頭咣咣咣地剁著肉餡。
等一切停下,她簡單說:「我,得活著。」
我國,是帶有社會主義特色制度的劇院制管理,這兩年,才慢慢放開民營劇團。
話劇的市場小,在疫情前,話劇演員的底薪是1600元,有排練的時候,排練費100元一天,餐補80元,演出費是500元一天,零七八碎的,劉璐璐當時參演了200多場演出,算下來,當話劇演員時一個月到手4500人民幣。
在北京,這點錢,就真的很難活。
對學藝術、野心勃勃且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來說,那日子更是難熬。很多人中途跑走了。她們拍廣告,一個月就能拿一萬多,好的話,兩三萬都是有可能的。
古老師這兩年在做推送話劇走向市場化的項目,一聽劉璐璐的複雜語氣,就懂了。
他熟諳這個套路。
飛行嘉賓上這種慢綜藝節目,恨不得等於參加免費的心理輔導,越是年輕藝人越愛強調自己不易,但在娛樂圈裡混出名的人,誰沒有滿腔的血淚史,誰不曾為現實放下夢想,跌跌撞撞走到人前?
身為成名許久的藝人,古老師自覺有提攜後輩的義務,年輕人訴說煩惱時,他也能扮演導師,順便給節目輸出點正能量的花絮。
千篇一律的自憐,形形色色的嘉賓。僅此而已。
劉璐璐說:「哈哈,幸虧我們這種強大的藝術工作者在哪裡都那麼優秀,適應各色環境。在劇組的時候,很多人就誇我台詞好,記詞牢,一看就是話劇院出來的,和其他配角不一樣,閃閃發光啊!咳,當然,我絕對不是說其他人不好的意思。」
古老師的台詞再次噎回去。
「古老師,你這包子蒸多久?我追了您上次的節目,無麩質飲食真的能治療濕疹?我去年過敏得一塌糊塗。但身為山西人,有幾天不吃面啊包子,才真的覺得人間不值得。」
女孩子用鼻子哼著歌,繼續洗菜刀洗案板。那個沉重話題,被她輕輕鬆鬆地擱下來。
劉璐璐邊哼歌邊瞄著廚房,她很快看到,旁邊的案板是孫曦從北京帶來的澳洲白蘆筍。價格被導播撕去了,但那一捆,應該是150人民幣。
她再次危險地一眯眼。
古老師用的蚝油,是深圳沙井的純蚝油,一瓶50多,用的黃酒也是紹興的老牌子。
娛樂圈的人,吃的少,但捨得在高端食材上花錢。
劉璐璐之前是認認真真地看過這檔節目,印象最深刻的一期,某知名男藝人帶來五斤進口牛肉,後來被彈幕網友科普,那是5a西冷神戶牛,高級西餐館是要上千塊一斤,所以他們那頓燒烤,光是吃牛肉就吃了五千多。
機會難得。
她抱著蹭不了鏡頭也得蹭頓飯的樸素想法,嬌滴滴地說:「古老師,我剁餡餓了。冰箱里有什麼剩的東西,能讓我吃口?」頓了一下,她提出更直接的要求,「有肉嗎?」
古老師笑眯眯說:「你可別吃牛肉了,我給你下碗米粉吧。」
晚上八點多才吃晚飯,眾人坐在同一張桌子聚餐。
現在風聲不一樣,沒人敢搶c位,大家爭先謙讓,最後,他們推舉最小的蝦米劉璐璐坐在中央。劉璐璐冷眼旁觀,但想到自己綜藝的人設,也一臉天真地坐下。
但她把孫曦拉到旁邊,這樣,前排的一溜攝像機能對準孫曦。
古老師蒸了四個巴掌大的小包子,其中有一個是給劉璐璐的,但孫曦看了她眼,一筷子把盤子里另一隻小包子夾走。
劉璐璐無所謂。
她在後廚吃了古老師特意給她做的米線,裡面有滷雞,滷蛋,青豆苗,蝦米,鮑菇絲,炸了半個獅子頭,吃了半盤西班牙火腿。古老師還給她泡了萬元級別的特級單叢茶。
因為孫曦不舒服,所以第一天晚上,大家說會話就散了。即便如此,節目錄製到凌晨兩點才收工,山裡已經升起一彎,皎潔明月。
孫曦先進去衛生間洗澡,劉璐璐坐在桌前,掏出一個帶鎖的日記本。
寫日記,大概是小鎮姑娘共同的精神消遣。
劉璐璐用過的日記本,全是男生追她時送的。
十七歲前,她獨自輾轉於太原的各大藝考輔導班,因為長得漂亮,身後有小男生或土豪追她,但她都會高冷地拒絕「我志不在黃土高坡」。
大學后,劉璐璐才交了一個正式意義上的男朋友。
尹力,是大她一屆的導演系才子,北京人,從入學考到讀書期間系裡第一,打架時在眼角處留下一條疤。老師愛他恨他,但也要承認他是個驚艷絕倫的刺頭。
尹力有藝術家的通病,風流且自大狂,前女朋友一打,且,都是大美女。
劉璐璐那會沒有任何女權思想,只覺得找到北京土著當男友,就雞犬升天了。而她和其他大美女泡到一樣的男友,這就證明自己也是大美女,與有榮焉。
兩人的戀愛都談到帶彼此見過家長,但最後還是分了。
分手的原因,不是狗血小說寫的出軌,而是,尹力嫌劉璐璐「不懂藝術」。
導火線是他倆一起去音樂節,在公交車上拿手機看雷尼·科萊曼,劉璐璐天真爛漫地評論了一句:「這電影有什麼好的,我更想看《嬛甄傳》,可火了,我室友都在看。」
音樂節結束后,尹力發簡訊提出分手。
他是導演,大學畢業后好像就去深圳去拍藝術片,從此再無音訊。
劉璐璐剛奮筆在日記里寫:「時光如飛逝,我們博爾赫斯說的特別好——我是朦朧時間的囚徒……」
正在這時,微信突然有條新信息。
是一天沒聯繫的沈硯。
他問:「你那裡,幾點了?」
顯然是沒話找話。畢竟,全中國都用的一個東八區時刻吧。
劉璐璐卻想到什麼,試探地說:「晚上好,對了,孫曦今天收到99朵玫瑰。」
對方回了一個淡黃色笑臉,微信自帶的死亡表情。
他說:「嗯。怎樣?」
她覺得很不詳,打下一個字:「你?」
「是我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