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不像北方的一夜之間,驟然入夏。上海的天氣像一條受傷的尺蠖,從熱到冷和從冷到熱,拱著慢吞吞前行,先要經過老上海人嘴裡念叨的烏蘇天氣,有時候,六月都恨不得要套毛衣。
好不易出完梅雨,終於有夏天的模樣,宋方霓的傷手總是發癢,半夜要忍著不去撓。
回來后,她連續一周都在開產品會。
因為利益衝突,宋方霓徹底退出自己籌備一年半之久的CDP項目,要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她原本覺得,工作處境進一步惡化,但是瑪天然高層那裡好像網開一面,其他的工作回到正軌。他們甚至批了她之前綜藝節目的預算。
梁恆波給她幾次微信,問她手怎麼樣,之後推送了幾張名片,上面的標籤是什麼什麼律師。
他簡單說等她有空聯繫他們。
宋方霓覺得莫名其妙,也沒管這事。
前一段時間,宋方霓在亞馬遜上,海淘了一個進口的魚線,當一個匿去所在地的手機號,在開會期間連續三次打來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快遞員。
開產品研發會,Mky又圍過來跟她對細節,那個匿名手機號又開始無聲地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宋方霓接通電話。
居然是裴琪。
裴琪的聲音說不上客氣,自報家門后,是一種冷冷冰冰的語調。
「我主動加了你幾次微信,都沒通過。你有那麼忙?」
宋方霓說:「每天都一樣。」
裴琪大概冷笑一聲:「有空的時候,我們雙方的律師要碰一下。」
宋方霓說要轉給法務部的同事。
「什麼你們公司?」裴琪奇怪地說,「我們要跟你討論的是,補簽你和恆波的婚前協議,這事,涉及到賣奶的業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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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A股最貴的離婚案之後,一夜之間,所有涉及資本市場的民營企業發現,企業高管的婚姻也是經營里一個隱形巨雷。
往小了說,梁恆波除了獨自掌管北方研發中心,還是科訊集團目前最盈利的核心業務的負責人。
從大了說,他們從科訊拆分後會涉及去美上市,梁恆波到時作為敲鐘人和CEO,他的婚姻變化,極可能會引發很多後續影響,涉及到股權穩定性,實際控制權變更,高管層變更等等。
梁恆波和她清早去民政局領完證,他突然側頭問她:「你說你上司目前還在接受內幕交易的調查?」
「嗯?是的。」她說,「林恆之,剛剛被提上來呢。」
梁恆波似笑非笑地說:「以我猜,他大概率是沒事的。畢竟在管理層面,只有小麻煩才會興師動眾,至於大麻煩么,不是被壓下來就是直接出結果。」
宋方霓說:「哦,你是也認識林總?」
「有感而發而已,」他挑起眉毛,拉起了她的手,「結這個婚,我會惹上一個很大且很無聲的麻煩。」
原本以為他是在揶揄自己,但宋方霓回上海的當天,梁恆波就飛到廣州總部負荊請罪。
當科訊董事長知道,梁恆波膽敢在沒告知律師前就結了婚,而且,他居然什麼婚前協議都沒簽,幾乎沒生吞活剝了他。
科訊的核心高管層基本都是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他們召開緊急會議,把梁恆波疾風暴雨般地□□一遍,說他把個人利益放在公司利益之前,極其不負責任,難當管理大業,還是太年輕做事衝動等等。
之後幾天,梁恆波不得不親自手寫了一封道歉信,為他自己「魯莽衝動且不顧股東利益」的行為道歉。
風險組很快組了律師團隊,花了一周,草擬了補充的婚前協議,其中規定宋方霓和梁恆波在離婚後,優先以其他財產來置換他們上司公司的股權,以達到保持梁恆波是主控股股東不變等等。
梁恆波抽空給宋方霓推薦了幾個上海的幾個知名婚姻律所,讓她也找一個律師,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如果是十年前,誰敢跟宋方霓提什麼婚前協議,她大概會極其羞憤、敏感和惱怒,把它直接上升到侮辱人格高度的道德層面。什麼男方不相信她人品,她的自尊心受到損害,婚姻完全不涉及到金錢,倆人這婚乾脆也就別結了等等。
但現在的宋方霓覺得這事完全能接受。
第二天,宋方霓帶了律師屆的朋友,兩人說說笑笑地來到科訊上海的辦公處,一推門,發現裡面齊刷刷地坐了八個西裝革履的律師,旁邊還坐有一個速記員。
他們都是一呆。
宋方霓的律師叫艾力,他立刻擋在宋方霓之前。
艾力嚴肅地說:「我方當事人今天來,是了解初步情況,不會做任何承諾性決定,也不會簽任何文件。我方要求關閉錄音。」
然後,他側頭對宋方霓低聲說:「我去,老宋你不是說,你老公就是個小老闆么?」
40分鐘的會議結束,艾力的襯衫領口已經微濕。
他全程都在速讀對方律師團隊推來的紙質文件和電子文件。
一走出門,艾力就告訴宋方霓,這場婚姻涉及的金額,已經達到小型企業併購,標的金額非常大。時間緊任務重,他一個人肯定負責不過來,得在他們所里再拉一個同事幫忙,而且,他強烈建議宋方霓再聘請一個持證的第三方會計師。
宋方霓不以為然。她對梁恆波的公司股份和經營權,沒有什麼興趣,科訊讓她簽什麼,簽就完事了。
艾力露出複雜的表情。
很多人,嘴巴上都嚴肅地表態什麼,他們不愛錢,金錢和物質絕對不會影響他們的愛情。剛開始,他們確實會這麼想。但是,人心會變,當面對巨額金額時,人心會變得更快。
宋方霓心想,她的確會改變,可是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變。
她和艾力在等電梯時,有人追出來。
裴琪剛剛也坐在八位律師團隊之中,她客氣地問宋方霓,兩人能不能單獨聊聊。
宋方霓便跟著裴琪走到窗戶前。
裴琪看著她:「哎呀,恭喜,真的沒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恆波結婚。我記得,恆波跟著我們學長公司干,他那時候就忙得沒日沒夜,不顧身體,我跟學長囑咐必須要好好對待他,誰能想到後來房地產網站被科訊收購。我昨天晚上跟他通電話還說呢,這一路走過來,他忽胖忽瘦,從無到有,我居然見證了他人生中每一個巨大轉折點,真是共患難的情分。」
宋方霓說:「那梁恆波又是怎麼回答你的?」
「哈?」裴琪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追問,稍微頓了下,哈哈笑了,「就有感而發聊了幾句。」
宋方霓淡淡地說:「裴律師,你現在屬於我丈夫那方雇傭的律師,說話從他的利益出發,我倒是可以理解。但是,還是請你注意一下跟我說話的方式。」
裴琪的表情終於綳不住了,卻柔柔地說:「這不是在恭喜你嘛。最近,你收到很多很多恭喜吧,剛開始是恭喜你和歐陽文訂婚,現在恭喜你和恆波結婚。」
宋方霓說:「恭喜的話沒收到多少。judge的嘴臉見過很多,眼前就一個。」
裴琪直接脫口而出:「恆波明年要上市,挑著這關鍵時間點和他結婚,你當個職業撈女,還撈出使命感了?」
宋方霓盯著裴琪精緻的臉,過了會,突然笑了:「我待會還有工作要忙,咱們改天再繼續聊。」
當天晚上,裴琪就知道了宋方霓是怎麼「換個方式」聊。
在半夜的時候,她們所里的同級合伙人打來電話。
艾力以宋方霓代理律師的名義,正式發出一封郵件投訴到科訊和他們律所高層,說裴琪威脅和羞辱另一方當事人。
艾力在郵件中簡明扼要地說了宋方霓與裴琪曾經的相識,指出裴琪沒辦法撇開私人情感處理公事,甚至還有威脅自己當事人的可能,有違職業道德。
郵件措辭極其強勢,在裴琪眼中就是心虛,因為宋方霓要求,在之後的婚前協議的法律會議,裴琪必須迴避。
裴琪心想這太可笑了,她根本不碰民訴業務,只是幫著其他律師同僚過目下有關公司股份的條款。
她不耐煩地跟合伙人說,自己會處理好這種小事。
但剛放下電話,裴琪的頂頭上司又給她打來電話:「你是打算跨行在上海去當老娘舅的主持人么?誰給了你許可權去找宋小姐談話的,身為律師你代表著誰的利益去說那些話,你到底是在服務客戶還是給我們律所丟臉去了,你想不想幹了?」
律所高級合伙人的話,就不僅僅是口舌之爭了。
幾個反問句,裴琪就被罵得整個人僵硬,她運了運氣,柔聲說:「其實約完她出來,我就後悔了,恆波是我認識很多年的朋……」
「裴律,現在是梁總直接打電話跟我們投訴的,他那裡一早跟科訊打過招呼,不想任何人為難宋小姐。梁總也跟我說了,他目前很不愉快,之後的上市業務也要換合作團隊!你現在就訂機票回來,然後把整件事給我解決好,該道歉道歉,該補救補救。」
還在廣州的梁恆波看到艾力的投訴郵件,他的措施更嚴厲,除了讓裴琪離開,還直接提出之後的ipo業務一概不允許她參加。裴琪自己可能無所謂,但問題是,科訊是他們所服務的重量級企業客戶,她必須回去對律所和團隊有一個交代。
裴琪一宿沒睡,第二天清早急急地離開上海,找梁恆波求情。
之後,她再不情願,還是親自上門跟宋方霓道了歉。
宋方霓倒是老實地聽艾力的建議,認真對待補簽的婚後協議。
到了第二次會議,對方律師團隊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態度,只是針對梁恆波公司股權和股份作出詳細規定,其他的一概沒提,就說女方那裡看著辦。
「沒提」和「看著辦」,代表什麼意思?
如果兩人離婚,宋方霓有權力分走他一半甚至更多的財產。對一個即將去美國上市的公司高管來說,這是有利且很偏向女方的財產協議。而這些,是艾力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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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宋方霓和梁恆波視頻了半個小時。
「其實我讓艾力發郵件,最初只是想警告裴琪一下,」宋方霓說,「她現在一定恨死你了吧。」
梁恆波糾正她:「她應該不會恨我,但是,她必然恨著你。」
宋方霓啼笑皆非。
但她笑完后一細想,覺得梁恆波內心真的門兒清。
搞不好,他們以後分開,裴琪肯定第一個衝到梁恆波面前,說她早料到如此結局。別看梁恆波一直是搞技術,對其他的事情心無旁騖。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懂人心,純搞技術的也不可能這麼年輕,就碾壓他人進入科訊這個超級互聯網大廠的高管層。
混到這個身家的,哪有什麼純傻子。
宋方霓想到這裡,便說:「等離婚時,我絕對不會榨乾你的。你放心。」
梁恆波聞言一抬眼睛,面無表情盯著她,好一會兒都一動不動,簡直就像畫面卡幀。
很難形容他那一種目光,但宋方霓感覺就像上課開小差的學生,對上講台特意停下來的老師的死亡凝視一樣,極寒冷也莫名有點駭人。
她說:「開個玩笑。」
「說笑話,應該是讓被開玩笑的人覺得好笑的。」他的聲音,溫柔冷淡地跟念白似的立刻響起,「宋方霓,你不要把很多事情混為一談。我和裴琪的交情沒那麼深,說實在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有點兒煩。而你也不要聽風就是雨,你說說我做錯什麼了,你上來就說要和我離婚?」
某個瞬間,宋方霓心裡突然有一種無限的酸軟和感慨。
她說:「好啦,我看過律師發的那堆lis,你在福建和杭州都買了很大的一塊私人茶園?」
梁恆波回答:「不止,還有安徽的祁門縣。」
宋方霓嘖了聲:「你現在不聽搖滾,開始喝茶了嗎?」
他在屏幕那端挑了挑眉毛:「不錯。我現在不僅在精神上的需求很高,在生活里也非常大手大腳。」
她說:「那你這麼土豪就給我承包一個魚塘吧。」
一開始梁恆波只是微微一笑。直到他看到宋方霓在等著自己回復,他稍微驚訝地說:「沒問題。你去挑一個買吧,只不過,你的魚塘得離著我的茶園近一點。」
宋方霓剛要感動,梁恆波就說:「這樣,你也能順便照料下我的茶園。老實說,那幾個茶園,我還一個都沒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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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給兩人目前的工作都造成不同程度的衝擊,尤其是梁恆波,幾乎是□□無術。
只能每天視頻,彷彿又回到曾經遠距離戀愛時。
梁恆波很喜歡在視頻上看她的臉,她笑起來漂亮,而且說話到高興時,會在半空中揮舞著手指,從指間到頭髮絲,都讓人忍不住格外注意到她。
梁恆波也很快意識到,宋方霓不再是曾經羞澀到顧左右而言他的女大學生,她現在是自信的,而且能自然而然地說出「每天都要想我」這樣的情話。
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至少,他自己依舊羞於說出口。
梁恆波知道他可以對宋方霓說「我愛你」,但好像始終缺乏點勇氣去問,「你愛我嗎」。
這方面,梁恆波還是像一個古板且拘謹男大學生,把表達感情和自我認同這件事掛鉤。只有別人先對他表白,以及他在很確認別人不會厭煩自己后,才能夠緩慢地敞開心胸。
宋方霓卻說:「我就很喜歡你這一點啊,很有魅力。」
梁恆波感覺他的臉在她的注視中有點發燙,他垂下頭,玩了會筆,隨後輕說:「你的手好了沒有,好了后,就去買個魚塘吧。」
換成宋方霓不說話了。
每次他一感到害羞,就催她趕緊買魚塘,趕緊花他錢,跟一個冷靜無情的祥林嫂似的。但買魚塘要去實地考察的,她最近忙著搬家和工作,哪有時間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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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梁恆波終於無聲無息地來了一次上海。
中午落地時告訴了宋方霓,但他下午四點多才忙完公務,梁恆波的作息一直很不規律,等待她的時候,就在辦公室里盹著了。
宋方霓下班后匆匆地開車去找他,在園區門口被查了車證,還要登記,進入他們大樓,又被他上海這裡的助手鐵面無私地攔下來。
「梁總還在睡。」
宋方霓心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和梁恆波之間的關係,也沒多說。
但助手隨後又說:「老闆娘想喝點什麼茶?」
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邊喝茶邊等著。
半個小時后,他就很快醒過來。
睡醒后的梁恆波彷彿更疲憊些,整個人的氣質依舊是柔和的,卻也有點距離感。他推開門,不出聲地望了她一眼,洗了把臉。
隨後他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也倒了杯熱茶,讓助手主動給宋方霓自我介紹一下,就讓他直接出去了。
剩下他們兩人單獨相處。
宋方霓看著他深灰色的褲腳和下面穿著的匡威帆布鞋,男人的骨節突出,是很清晰的瘦。
她抬起眼睛,正好對上樑恆波的視線,他便順勢抬起手,輕輕地拉住她,五指相扣。他的掌心有種乾淨的熱意。
……他們居然是夫妻了。
宋方霓想到這個,她內心還是有些微的震驚和不可置信感,卻也極甜,那股甜意在觸到他目光里的笑意時,更是開始若有若無的泛濫,像已經癒合的傷口,軟軟撓著,卡在皮膚觸感之間。
原本以為,他至少會繼續擁抱一下自己。
但是梁恆波除了和她拉手,什麼都沒做,隔著幾天沒見,他重新變得有點拘謹甚至是冷淡,就只是繼續垂眸喝著熱茶。
終於,梁恆波柔聲開口:「你的車,我讓人已經給你運過來了。過幾天應該會到。」
她點點頭。
他問:「挑好魚塘了嗎?」
宋方霓啞口無言。
梁恆波便解釋:「我真的剛睡醒,血糖還有點低,也不知道該問你點什麼。」
她便站起來:「那我們去吃晚飯,給你接個風。我請客。」
梁恆波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放下茶杯,出乎意料地笑著往沙發上一靠:「真沒力氣走路了。寶寶,你背我過去。」
……請問,這是一個大男人該說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