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周鹿鳴從城裡回來后,假期就只剩下四天了。他早早的吃過飯,和大舅打了招呼,就直奔了河灘。一個多月了,他終於把厚厚的三本《靜靜的頓河》看完了。剩下的這幾天,他打算把從沈琪送給他的《穆斯林的葬禮》看完。大葫蘆爺爺坐在筏子上,抽著旱煙,看見鹿鳴夾著書本往這邊走,就知道這個小子又在打他筏子的主意。他是看著鹿鳴長大的,心裡歡喜這個後生。這兩年鹿鳴在縣裡做活了,每次過河回來,手裡都不忘給他帶幾個下酒的餚。逢年過節的,鹿鳴兄弟倆總忘不了給他送兩碗餃子,讓他這個無兒無女的老光棍,能美美的解解饞。一年到頭的,鹿鳴還會讓在服裝廠上班的水芬,給他做一身合身的衣裳。整個柳溪鎮,就鹿鳴一家子和趙西梅的三個閨女拿他當長輩敬重,別的人家,只有急著過河的時候會記掛起他,平日里,就算從他院門前走上一百趟也不會拿眼往裡邊瞅上一眼的。去年柳溪年集上,在臨沂西郊批發市場上賣朝鮮打糕的水湄丫頭,給了他兩大塊打糕,讓他美美地過了一回洋癮,到現在,嘴裡還留著打糕的味道,人前人後的,就覺得自己很有幾分面子。鹿鳴兄弟倆到外面闖到后,大葫蘆老漢就只有對著迷龍河說說知心話了。隔三差五的,鎮上人見他喝飽了酒,坐在筏子上,自言自語的,都以為他年紀大不中用了。可他心裡,卻亮堂的緊,分得清誰心善,誰真心實意的待他。他估摸著自己沒幾年活頭了,不圖能有多大的能為,就圖往這筏子上一坐,能抽一袋旱煙,喝二兩辣水兒。
大葫蘆老漢看見鹿鳴過來了,就起身,收了旱煙袋,把筏子解開,推到了陰涼地里。他對鹿鳴笑一笑,說,「我到柳棵子里抽袋煙,喝兩口,你給咱把筏子照看上。」鹿鳴一聽,就走到大葫蘆老漢跟前,笑著說,「大葫蘆爺爺,您太好了,您儘管放心就是了。給您帶了點花生米,您先去喝兩盅,筏子交給我。」說完,從兜里里拿出一個小袋子,晃了晃。大葫蘆老漢接過花生米,搖了搖褲帶上的酒葫蘆,「以後莫花這些閑錢了,早早的相看個媳婦,也省得讓你大舅操心啊。」鹿鳴說了聲「知道了」,人就已經跳到了筏子上。白天的迷龍河依舊像往常一樣平靜。由於不是周末,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班時間,並沒有多少人過河,鹿鳴盡可以安安穩穩的看一會書了。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除了中午飯晌前有一個來柳溪會網友的外地姑娘和縣上的幾個領導外,一整天再沒有別人從水上進鎮子。鹿鳴一整天就黏在書上了,過晌大舅來喊他吃飯,他也只是草草地吃了幾口煎餅,就又回來了。也許是看書看乏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鹿鳴已經睡著了。天剛擦黑的時候,有幾個下班回家的年輕人,還是大葫蘆老漢撐了一條停在水裡的舢板把人渡過來的。夢裡,鹿鳴看見自己和一個姑娘一起坐在河灘上的柳杈上拉呱兒,卻怎麼也看不清這個姑娘是誰,像是姚雪然又像是沈琪,正當他迷糊著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大,他忽然醒了過來,看見水芬小姨正推著電瓶車喊他撐筏過去。鹿鳴一看柳棵子地里的大葫蘆爺爺,也已經倚在柳樹上睡著了,酒葫蘆倒在了地上。
鹿鳴把筏子撐到了對岸,問水芬,「小姨怎麼現在才下班,天都黑透了。」
「你還知道黑透了啊,我要不喊你,指不定滾到河裡,把迷龍河都喝到肚子里去了。你們爺倆也真夠勁兒,小的迷到書里不省人事,老的醉到酒缸里去了,你爺倆撐筏子,有多少過河的,也得掉水裡餵了魚了。」水芬一邊半是嬉鬧半是責備的說,一邊和鹿鳴一起往筏子上搬車子。
「小姨,不怪大葫蘆爺爺,是我昨天給他買得酒,忘了他一沾酒就沒個夠了。你車籃里怎麼買了這麼多好吃,還買了蛋糕啊。」
「你給他買什麼不好,非得買那二兩辣水水灌他,他年紀大了,喝傷了有你後悔的時候。聽你大舅和我爹提起過,你大葫蘆爺爺是農曆四月初三生人,今天是他的七十大壽,他沒兒沒女的,咱張羅著給他老人家過個壽,算是咱作小輩的一點心意。」
「小姨,還是你想得周到。咱就在筏子上給大葫蘆爺爺過壽吧,多有氣氛啊,我回去把你家大爺爺和我大舅喊過來吧,一起熱鬧熱鬧。」
「別喊了,你大爺爺還得伺候那一棚的羊羔子。你大舅才從醫院照看你姑姥姥回來,你讓他好休息休息吧。你回家給他說,就說在俺家裡吃了,別讓他預備你的飯了。」
鹿鳴答應著,把電瓶車搬上了岸,接著就騎上它回了家。水芬走到樹底下,搖了搖大葫蘆老漢,「大叔,大叔,天都黑了,快醒醒。」大葫蘆就醒了。大葫蘆老漢六歲就偷他爹的酒喝,酒量大的出奇,喝滿柳溪鎮找不到對手。雖然這次有點喝高了,但水芬一喊,他就醒了,酒勁也早就過去了,再喝上一斤半斤的,沒問題。他聽說水芬要給他過壽,眼圈就紅了。活了一輩子了,沒想到自己到老了,也能過一回壽。他把酒葫蘆倒滿,拿起來就要敬水芬,水芬一把奪過酒葫蘆說,「大叔,你今天喝得太多了,你酒量大,也不能再這麼喝了。年紀大了,不能再由著性子了。大葫蘆老漢,笑一笑,說,「好侄女啊,虧你記得我的生日,咱不沾親不帶故的,你待我這樣,我說什麼得敬你一葫蘆。我的酒量你還不知道嗎,你爹醉三回我也醉不了的。」說完,不等水芬接話就抱起酒葫蘆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鹿從家裡回來后,水芬就把酒菜擺開了。天已經黑透了,三個人圍坐在筏子上,河灘上、草棵子里的動靜聽的分外清楚。鹿鳴把一個充電的大燈掛在了柳杈上,整個河灘就亮堂了起來。水芬把蛋糕和壽桃一拿出來,大葫蘆老漢的眼圈就紅了。活了一輩子,頭一回有人真心實意的給他過生日。水芬把筷子遞給大葫蘆老漢,說,「大葫蘆叔,看你今天喝這麼多酒,這回就別喝了,多吃點飯。」大葫蘆老漢,笑了笑說,「好的,水芬丫頭不讓喝,我就不喝了。」水芬和鹿鳴擠了擠眼,說,「那這瓶五糧液我就扔河裡算了,反正我爹和鹿鳴大舅都不喝酒。」一聽說有五糧液,大葫蘆老漢嗓子眼就癢了,涎著臉說,「喝點也行,誤不了事兒。」水芬就笑了,轉身從身後拿出一瓶五糧液,給大葫蘆老漢斟滿了,又給自己和鹿鳴也倒了一小杯。大葫蘆老漢頭一次喝五糧液,端起酒杯,慢慢的抿了一小口,然後閉上眼睛,咕嘚一聲咽了下去。鹿鳴在蛋糕上點起了七根蠟燭,說,「大葫蘆爺爺,您老猛一口氣,把蠟燭吹滅,現在都行這個。」大葫蘆老漢就低頭猛吹了一口,還有三支亮著。水芬笑著說,「大叔年紀大了,牙縫裡漏氣哩,鹿鳴你來。」鹿鳴就補了一口,把剩下的吹滅了。
村口的河灘上,狗叫聲,越來越近。三個人抬頭一看,一條黃狗向這邊過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女子,細身條,手軟腳軟的。人還沒到,話就過來了,「我說怎麼大老遠大黃就叫喚著往這跑呢,原來是水芬又給大葫蘆叔買了好酒菜啊。
「是艷艷啊。怎麼這麼晚了,還出來逛。」
「迷龍村我二姨給她兒媳婦鬧仗,打破了頭,我娘讓我去看看。」
「你這個表嫂子也真是的,沒輕沒重的。」
「也不是頭一回了,都怨我表哥窩囊啊。對了,你們怎麼在這吃開飯了啊,不怕蚊子咬啊。」
「我們給大葫蘆叔過壽呢。外面涼快,也熱鬧。」
大葫蘆老漢一直沒說話,他不太喜歡書記的這個閨女。鹿鳴知道她和村裡的會計宋小景不清不楚的,而宋小景又偷偷的和水湄二姨處著對象,心裡也不待見他。艷艷一聽是給大葫蘆老漢過壽,就笑嘻嘻的走過來,說,「給大葫蘆叔過壽啊,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也沒備下什麼禮物,就敬大葫蘆叔一杯吧。」水芬就用自己的杯子斟滿酒,遞給她。艷艷好英武,杯底兒一揚,幹了。大葫蘆老漢笑一笑,不說話。艷艷也識趣,對水芬說,「聽說三妹妹你在河東的服裝廠上班啊。」
「是啊,不像你,在村裡大小是個人物。我們這文不成武不成的,又是個女的,摸不了磚拿不起瓦的,能就只能圖個輕快兒,去服裝廠了。再說,咱鎮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別的廠也沒有啊。」
「工資怎麼樣,及時嗎?我聽說現在這些黑心的老闆光扣著工資不發的,前段日子,電視上還放hn的一個婦女,叫什麼來著,擋了總理的架,讓總理替她要工資呢。」
「還行吧,工資少是少點,倒是沒扣過。」
「鎮政府民政上最近好像缺個辦事員,平時給領導端個茶倒個水的,怪清閑,曬不著捂不著的,待遇也好。你模樣好,說話辦事的也板正,我回頭幫你問問我二叔。」
「你可是抬舉我了。我一個莊戶人,進服裝廠就怪知足了。辦公室,可不是我這號人坐的。我這一腚坐下去,別人大牙都能笑掉了。」
「我不是給你開玩笑,真是覺得你合適,這呱咱回頭再好拉。我先不給你多說了,我二姨那邊我還怪影得慌,得趕快去,你們先吃。」
「那你先去,別誤了事,」水芬站起來,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