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鹿鳴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這個時候會來看自己,至於主任那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已經結過婚又離了婚的女兒,他連一句話也沒說說過,不知李虎子怎麼就把她和自己聯繫了起來。他不願給李虎子解釋太多,只好跟著他往職工宿舍那邊走。一路上,李虎子不停向她打問這位尚不知是誰的姑娘的身份,還問他這位姑娘是不是哪家的官小姐。鹿鳴這才明白了,李虎子今天能對他如此溫和,多半是因為這位來訪的姑娘。他心裡的疑惑更深了,他的確不認識一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官家小姐啊。會不會是水芬小姨呢,他想。知道自己在這裡做工又和自己相熟的女子,就只有水芬小姨了。水芬小姨雖然比自己大了好幾歲,但人漂亮,又長得年輕,雖然是位農村女子,但打扮一下,還真不比哪位官家小姐差呢!
他一邊這麼猜度著,一邊往職工宿舍那邊走。遠遠地,他就看見幾個工友站在宿舍門口,不遠處那棵老銀杏樹下,一個穿白裙子的高個女孩,正往自己這邊看。一個名字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沈琪。他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這才注意到,自己還穿著之前上工時候穿的衣服,白色的襯衫已經有些發黃了,破舊的牛仔褲,膝蓋處對稱的破了兩個洞。他臉上馬上火辣辣起來。真不知道沈琪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會作何感想。回去換已經來不及了,沈琪已經看見了他。他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了。
他加快了步子,把李虎子甩在了身後。殊不知李虎子早已把目光從他這裡轉到了沈琪身上。沈琪看他走了過來,就沖他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兩隻布滿老繭的手,慌亂地不知該往哪裡放。沈琪倒是大方多了,遞給他一支冰激凌,說,「你怎麼不和大家一起住,搬到別處去了?」
鹿鳴像沒聽見沈琪的話似的,愣愣地站在那裡。他看看面前的姑娘,又看看旁邊髒兮兮的工友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接過冰激凌,有些不著邊際的說,「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我確實有點餓了呢。」沈琪踮著腳,看著鹿鳴。
看著鹿鳴拘謹的樣子,沈琪有點想笑,想不到都第二次見面了,這個大男孩還扭扭捏捏的,像個姑娘。
「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到城裡的店裡去吃,反正我今天請了假。」鹿鳴見沈琪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穿著有何異樣,就漸漸放開了。
「去城裡就算了,就在你們廠里食堂吃吧。」
「食堂人那麼多,又亂糟糟的,怎麼好意思讓你到那裡吃呢。這樣吧,門口有幾家柳溪菜館,我們去那裡吧。」
「那好啊。」
鹿鳴和沈琪並排往廠外走,幾個工友在身後指指點點,李虎子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雖然他知道工友們是誤會了他和沈琪的關係,但心裡還是有一點小小的自豪感。
水縣瓷廠外有一排幾十家小吃店,顧客大都是廠里的職工和經過的路人。離廠區較遠的這家柳溪土菜館,雖然口碑不錯,但因為位置有些偏,鹿鳴他們進來的時候,店裡只稀稀落落的幾個人。點了幾個簡單的小菜,鹿鳴要了兩瓶啤酒,給沈琪要了一瓶果汁。一杯啤酒過後,鹿鳴已經完全放開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呢。
「你今天怎麼過來了,也沒給我說一聲。」
「我爸今天回奶奶家,我就跟著來了,剛好走到這,想起你在這裡,就想進來看看你,讓我爸先走了。」
「你真行,居然能找到我們宿舍來。」
「是門房的魯大叔把我帶到你們車間的,然後到了你們那,李班長又幫我喊你的。」
「你提前說一聲,我也有個準備,你看我現在,髒兮兮的樣子,也沒啥好招待你的,你看我膝蓋上這兩個洞,是不是很藝術?」鹿鳴開始打趣起自己了。
「都是老鄉,還有啥見外的。你這麼忙,又累,陪我聊一會就好了。」
店老闆認得鹿鳴,以前見他來吃飯,都是和他自己一個組的大老爺們一起,這次坐在他對面的卻是一個相貌不俗的姑娘,不禁往這邊多看了幾眼。
「對了,你剛還沒告訴我,怎麼搬出去一個人住了,那裡離你們車間那麼遠,來來回回的多不方便啊。」
「你猜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這個小書蟲嫌宿舍太吵了,不適合看書,才搬出去的吧?」
「你說得對,以後我就再也不用躲在廁所或者被窩裡了。現在天這麼熱,再躲在被窩裡,痱子都要捂出來了。」
「你也真夠不容易的,每天干那麼累的活,下了班還能堅持讀書。在現在這個浮躁的社會,太了不起了。你簡直就是現實版的保爾。不像我周圍的那些男生,他們整天就知道躲在宿舍里打遊戲或者鬥地主。」
「也許如果我處在和他們一樣的位置,也會和他們一樣的,說不定比他們玩得還凶呢。」
「不會的,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身上有一種東西,我說不清楚是什麼,但是我知道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沈琪有些嚴肅的看著鹿鳴說。
鹿鳴有些詫異的看著沈琪,沒有說話。他的心裡,是多麼的感激面前這位姑娘啊。他只是一個中學畢業生,一個每天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裝卸工人。每天帶著渾身的汗臭和一群同樣汗臭的男人們,在零下十幾度的雪地里,或者攝氏三十**度的太陽底下,揮汗如雨。沈琪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話會讓這個犟小伙銘記多年。每當周鹿鳴遭遇了挫折和屈辱的時候,他都會記起沈琪當初這句不經意的讚譽。
五月的水縣,日光溫和,氣溫不冷不熱。吃過午飯的周鹿鳴和沈琪一起沿著廠后的溪水,往小山上走。常有廠里的情侶來這裡散步,溪邊已經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沈琪開玩笑說,「也許世間不少的路都是被情侶們飯後的腳步踩出來的吧。」鹿鳴的臉就紅了。這個文靜的姑娘開起玩笑來竟是這麼的肆無忌憚。鹿鳴又在心裡暗暗的罵自己,你這個窮小子,腦袋裡都想些什麼呢。人家只是無心的一句話,你卻想出這般絕不可能的事情來。
也許是溪水的滋潤吧,上山的路上,道旁生長著許多沈琪連見也沒見過的花草。她不停的向鹿鳴請教,讓鹿鳴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點點的滿足。鹿鳴畢竟是在農村長大,水縣鄉間的一花一草,他都大致叫得上名字。他得意的向沈琪指點著,「這是茜草,這是沙參,這是荊花,這是——」
「我知道,這是藍羽花。」沈琪搶著說。
小山比較平緩,也不是太高。兩個人不一會就爬到了山頂。山頂的最高處,是一塊極大的山石,沈琪興奮的跑了上去。山風吹著她額前的頭髮,她就咯咯的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如風鈴。
「你還記得那首《白輪船》嗎?」沈琪問鹿鳴。
「當然記得,」鹿鳴也爬上山石,站在沈琪旁邊,用略帶臨沂味的普通話朗誦起來,「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涅塞?」沈琪踮起腳尖,看著遠方的村莊,田野,羊群,用甜美的聲音應和著,「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涅塞。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涅塞。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涅塞。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涅塞!」
從山上下來后,沈琪打車回了柳溪。鹿鳴也一路小跑沖向了自己的小窩。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了,不由的唱起了歌子。進門的時候,門房老魯攔住了他,笑嘻嘻的遞給他一個小箱子,說,「小周,剛才和你一起出去的那個姑娘,給你留了個東西,你順便拿回去。」鹿鳴有些納悶,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