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其實這章上周一就寫好了,奶奶的電腦死機,文檔找不見了。經常碼字的人應該知道,文檔一旦丟失,很抓狂的,重寫的感覺很難受,而且再寫出來的東西,很難達到初稿的水平。這次,我悲劇了……連著幾個晚上,每晚憋一小段,終於又憋出來了,這感覺,像十月懷胎似的。
六娘山下的一片坡地里,周鹿鳴躺在一處田埂上,頭枕著胳膊。田埂下是幾棵粗壯的老槐樹,樹葉在東南風裡嘩啦啦的響。天空瓦藍,空氣里瀰漫著青草的味道。溫和的陽光穿過濃密的樹葉,灑在了鹿鳴的臉上,斑斑駁駁的。鹿鳴輕點手機,許巍那略顯沙啞的嗓音就在草間枝頭飄散開來了。近旁的一處草棵子里,撲稜稜飛起一對斑鳩。
夏天馬上就要到來了,從迷龍河到六娘山,一片蟲鳴鳥唱的景象。現下正是種地瓜的時節,四下里都是鄉親們忙碌的身影。他們貓著腰,快速地把秧苗埋進事先刨好的土垵。動作瀟洒漂亮。但在他們自己看來,根本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在莊戶人的心裡,農民也許是世界上最低等的職業。
鹿鳴家有三四畝河灘地,山地也有兩畝多。大舅年紀大了,鹿鳴又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根本營務不過來。水芬小姨家也缺少男勞力,兩家就搭了伙。上周去師大,他給哥哥多留了幾百塊錢,現在又趕上家裡農忙,這周鹿鳴就沒有去師大。從沈琪那借的書也足夠他看半年了。也許他以後也不用再去師大了,沈琪說他可以在網上直接給哥哥匯款。哥哥讓他參加市裡的自學考試。沈琪也有這個意思。他覺得很有必要試一試了。
已經晌午了,大舅,水芬小姨,趙西梅老漢已經回家吃飯去了。鹿鳴留下來照看農具和水車,等著水芬小姨待會把午飯送過來。
鹿鳴已經快兩年沒和土坷垃打交道了,身子有些硬。不像剛畢業那幾個月,天天泡在田間地頭,熟練的像個老農。他學村裡漢子們的腔調和做派,不下地的時候在村裡的懶漢市扎堆吹牛;下地的時候,穿解放牌黃球鞋,抽手卷的紙煙,飯後光著膀子到河灘上遛彎。可水芬小姨說怎麼看他都不像一個農民。沒有哪個農民下地的時候口袋裡裝著書本,耳朵里塞著耳塞的。鹿鳴就笑了。如果不是想多賺點錢,也許他會甘於從事這個存在了幾千年並將長期存在下去的古老職業。雖然每天累死累活的,有時候被玉米葉扎的渾身血口子,還癢得不行,但也不像那些在工地上拾磚拿瓦的泥水匠,每天被老闆吆來喝去。他就圖個自在。傍晚從地里回來,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汗臭,撲通一聲跳進迷龍河裡,痛痛快快的游上幾圈,就忘了日間的熬煎。
鹿鳴躺在田埂上,身子是乏了,心裡卻是快活的。前段時間交給沈教授的六個短篇,已經在他主編的《沂蒙作家》上以專版的形式發出來了。另外一個中篇,沈教授很是激賞,就轉交給了《山東文學》的主編。沈教授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7月底就可以登出來。拿到樣刊和稿費的那一刻,鹿鳴興奮的渾身發抖。一個裝卸工講述的故事居然也變成了印刷文字!
鹿鳴覺得渾身有無窮的力量,卻不知道怎麼釋放。他手裡拿著樣刊,就跑向了廠后的小山。他躺在山頂上那塊和沈琪一起坐過的石頭上,向著遠處的村莊,村莊里的人們,大聲的歌唱。他設想著該如何支配這三千元稿費。給水芬小姨買一條花裙子,給大舅、趙西梅爺爺每人一條好煙,給大葫蘆爺爺買上一箱好酒。剩下的錢存起來,湊滿一萬塊,給哥哥買一把進口的電吉他。或許還應該給沈琪準備一份禮物。至於送什麼,他還沒想好。
除過這件高興的事,鹿鳴還遇上了一件煩心事兒,讓他不知如何應付。
已經有好幾回了,他下了工在自己的小屋裡看書,附近的村子里,不時傳來幾聲狗叫。陳主任的閨女敲敲門,不等他應答,就進來了。手裡拎著幾個水果或是端著一碗紅燒肉,往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放,人就坐在了他的光板床上。她就像這間屋子的主人一樣,有話沒話的和他聊著。倒顯得木訥的鹿鳴像個串門的客人了。
「小周,你家是咱縣裡哪個鎮上的?」
「西邊柳溪鎮。」鹿鳴不自然地說。
「柳溪啊,那邊環境可比縣裡強多了。我有個頂好的同學,就是你們柳溪的。她弟弟才十九,找了個媳婦比他大六七歲呢。都說女大三抱金磚,其實大上個**十來歲,也沒啥。老婆大了,知道疼男人。」
「……」鹿鳴乾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對了,小周,你多大了。」
「二十。」
「那也該相看個媳婦了。結不結婚的倒是小事,先訂了,有個人知冷知熱的。你看修坯車間的侯小勇兩口子,一塊來,一塊走,多讓人眼饞。」
「我還沒想過這些呢。」鹿鳴覺得她對自己說這些,有些莫名其妙。
這個有過一段不幸婚姻的女人,在廠里食堂的財務上工作。因為沒有過生養,身條還像個大姑娘。但畢竟是結過婚的女人,身上有一種年輕女孩所沒有的「女人」的氣息。
平日里其他女工都是清一色的工作服,她卻常穿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裙子,把兩條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很是扎眼。她的名字常出現在男職工們睡前飯後的閑聊中,其間多半夾雜著幾句不乾不淨的葷話。鹿鳴並不反感工友們的這種「放鬆方式」,但從不加入,也從沒有因為工友們毫無根據的臆想,就從她身上讀出什麼風塵味來。在鹿鳴眼裡,她僅僅是一個離了婚的,不幸的女人而已。
剛進廠里不久,鹿鳴就注意到這個叫陳麗雲的女人對自己和別的職工似乎有幾分不同。好幾次他到食堂打飯,她從裡面辦公室出來,囑咐打飯的師傅,「小周年紀小,還在長個呢,給他多打點。」
那時的鹿鳴沒有多想,他不認為能和這個比自己大**歲的白凈女人有什麼瓜葛。現在想來,似乎這一切就都有了聯繫。鹿鳴仍不敢確信自己的某種猜測。雖然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但畢竟沒有孩子的牽絆,也還算年輕,甚至還有幾分姿色。再尋個好人家,嫁了,絕不是什麼難事。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有這種可能。也許人家只不過是同情自己這個窮小子而已。他有什麼呢?除了年輕,除了年輕所附有的力氣,他一無所有……
當鹿鳴還在為這件事耿耿於懷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哥哥,劍鳴,已經消失三四天了。
劍鳴是在回到師大后的第三天凌晨不辭而別的。
那天早上,志全的酒勁還沒過,在床上睡得一塌糊塗的,兜里的手機就震了起來。志全迷迷糊糊的按了接聽鍵,蘇野那顫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劍鳴走了。」蘇野儘力想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可越這樣反而越讓志全不安。
「走了?什麼意思?」志全猛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張禿頭把鹿鳴寫的檢討書發到學校論壇了,全校都看見了,就咱們幾個還蒙在鼓裡。劍鳴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他不會這麼快從蘇州回來的。咱們太大意了,那天喝酒,我就看他有點不對勁。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肯定早就跑到張禿頭那裡吵過了。」
「那現在是什麼情況,羅老師和關琳知道嗎?」
「羅老師也是剛知道,關琳那邊,我剛打了電話。張禿頭聽說檢討不是劍鳴寫的,也發了大火,說要把劍鳴的學籍給註銷,羅老師也受了批評。劍鳴根本不吃張禿頭這一套,張禿頭說要開除他,他就自己走了。」
「現在有什麼辦法嗎?」
「暫時還沒有。」
「他家裡人知道了嗎?」
「劍鳴出來上學不容易,他內心一直很矛盾。應該還沒給家裡說,咱們暫時先別通知鹿鳴,先想想辦法。」
「我太了解劍鳴了,如果張禿頭不主動服軟,劍鳴無論如何是不會回來的。」
「我忽然有個想法,咱樂隊不是一直想在學校里搞一次專場嗎,我們——」
「我懂了,主意不錯,晚上我們仨一起商量一下。」志全會心一笑。
…………
蘇野、志全和關琳趕到劍鳴宿舍的時候,劍鳴的床上已經空蕩蕩的了。
最先發現劍鳴離開的是室友胖三。凌晨三點,胖三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劍鳴就已經不在了。
蘇野俯身在劍鳴的床上查看著,似乎在尋找什麼。果然,在靠近牆腳的床板縫裡,有一張紙條。紙條上有一首用鋼筆沾血寫下的長詩。是劍鳴的筆記。蘇野看了看關琳和志全,心裡有些不安。
志全接過紙條,念了起來,聲音低沉的讓人窒息。
《間夜——寫給逝去的和到老的》
我站在抒情和背叛的兩岸
四顧啞然。做下如今的抉擇
以及遠去是我的宿命,終於
說我不愛了,只留下一片暗藏熱淚的山河。
我有一群放棄思考和戀愛的兄弟,將人群
用以愛情的詞句掛在頭頂。如果一切
尚未開始,我或許還能說愛;「別讓我
不安」,這個夜間一半用來愛,一半用來遺忘。
在大地之間,聽到晚來的琴聲,
鄉間的國土裡:一群求愛的黑螞蟻
爬向碧綠的夜蓮花
雨一直下。
少了黑夜我無法正常生活,好象我曾
和過去相依為命過。走過黑夜裡
柔軟的生殖,回頭看見踩進泥土的
影子,如同美好的時光掛在我唇邊。
夜路,夜歌,還有生活在夜裡的昆蟲
和人們,這多麼值得我珍藏和關愛。
生命在黑暗中生長,於光亮處死亡,
憑那乾燥的火把,我為我死去的一部分
深感驕傲。背叛是一種難以描摹的痛苦,
遑論其他,如今是真的一個人離開了,
在這潮濕的富於想象的土地。
我雙腳摩擦透明的生活,以求
保持更安全的姿勢,孰料以落葉的速度跌進蟻群。
我用雙腳起誓,我將走更長的路,
走更長的路赴一場必散的宴。
如今在一場浩大的夜裡,我易於生長,
練習抒情。
隱居時代來臨:我坐在鄉村的雨地里,
思念一場愛情和少年時光,他們奔跑著,
詢問著,窺探我手掌中央安詳的星雲。
象一些幼小的棍子,象
一個鍾情於黑夜的想象。
…………
「別念了——別念了」關琳打斷志全,背轉過身去,淚如雨下。志全癱坐在劍鳴空蕩蕩的床上,手中的紙條徐徐的飄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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