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我見過十方煉獄的模樣,見過無數遍。
招魂地點定在桃桃的房間,羅侯用李三九生前的靈師驅邪簿為引,布下法陣后閉目搖鈴。
桃桃靠牆曲膝坐著,她盯著羅侯面前的浮生水鈴。
它通體水藍色,散發著瑩瑩的光澤,一旦羅侯在下面找到了李三九的魂魄,那鈴就會發出獨特的聲音。
「桃桃,你很緊張。」林泉坐在窗檯看外面的夜色,他注意到桃桃的神情,問道,「師父對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羅侯此刻進入招魂的狀態里,靈魂出竅去往地獄路了,他五感全消,聽不見聲音。
桃桃嗯了聲:「他死的很突然,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和他說再見。」
她望向窗外燈火寂滅的深夜,輕聲說:「原本死的人該是我,是我註定活不到十八歲,是我該被萬邪纏身下無間煉獄,可現在我活下來,他卻死了。其實我剛才對羅侯說的話並不對,我並不怕死,從棺材里醒來的時候就不想活了,只不過……」
「只不過你怕自己此刻的活著真是由你師父的命換來的,所以不捨得也不甘心,他死得不明不白,你想查清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一切,否則他到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而靈師干預天命道破天機,命不夠硬必有因果加身,輕,疾病纏身,重,天不假年,你認為自己所剩的壽數不多,當時在解剖樓前的選擇沒有錯,換成任何人都會那樣做。」
桃桃黑白分明的眼珠盯著他,林泉說:「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很容易猜。」
「可我很矛盾,我聽到薛蓉的呼救於心不忍,最後還是進去了。」
「有一顆柔軟的心是好事,不必為此愧疚。」
桃桃低下頭:「我當時一念之差的選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雖然帶出了薛蓉和丁潔,可被食屍鬼吃掉的人恐怕救不回了。」
「造成無法挽回後果的並不是你,天命而已。」
「師父從前總說,大道無為並非不作為,先盡人事無愧於心,再聽天命通透豁然,我總也沒學會,就連簡單的人事都盡不到。」
林泉望著她:「或許這世上真的有人能憑一念救蒼生,但你無需做這樣的人,更無需對別人的生死命數負責。」
這話從一個靈師嘴裡聽見倒是新鮮,桃桃問:「為什麼?」
林泉:「你只需要平安快樂。」
桃桃不再說話,過了一會,突然問道:「林泉,你覺得世間真的有邪神存在嗎?」
林泉:「怎麼突然這樣問?」
「一襲黑袍,血色彎刀,我在夢裡見過這樣的身影,所以庄曉夢透過黑貓記憶看到的畫面很可能是真的,我身上有鬼魂存在。」
「那剛才為什麼不讓庄曉夢收了它?」
「是啊,為什麼不說呢。」桃桃呢喃道,「邪祟,該是這世界上最噁心、最骯髒的東西,可關於他,我說不出口。」
「他?」
「什麼邪祟敢在邪神的永劫同身咒下附身我?兩種可能,要麼邪神已死,咒術失效,要麼附在我身上的是邪神本人。」
林泉:「邪神又怎樣?他是邪祟。」
桃桃輕聲說:「你不懂。」
「人人都說他是天下最強大最惡毒的邪靈,生活在比煉獄還要恐怖的地方,他種下永劫同身咒只是為了獨佔我的藏靈身,等時間一到他就會來帶我走,但我知道他對我沒有惡意,雖然沒人信我,但從小到大,我都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守護在我身邊……」
「應該是邪神吧?」桃桃凝視著眼前的空氣出神,「可自從在棺材里醒來以後,永劫同身咒的力量微弱得幾乎不存在,我感應不到他了,既然感應不到他,為什麼庄曉夢會說我的身上附著了可能是邪神的鬼魂呢?他到底怎麼了?」
這時,羅侯面前的浮生水鈴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鈴響意味著招魂結束了。
桃桃朝四周看去,並沒看見李三九的鬼魂。
羅侯睜開了眼睛,神情凝重,朝她搖頭:「沒有。」
桃桃臉色瞬間慘白:「怎麼會?百天都沒過就已經投胎了?!!」
李三九暴斃、邪神氣息消失下落不明,桃桃死裡逃生以後活下去的慾望極低,她總覺得是自己命太硬才給他們帶來了劫難,因此打算把承和醫學院的事情解決了就去地下陪李三九,可沒想到還不等她死一死,他就已經轉世投胎了!
羅侯說:「不是。」
「那什麼意思你說清楚,還能不能把魂招來?」
「不能。」
「為什麼?」桃桃蹙眉,「浮生水鈴不是很厲害嗎,怎麼連一個死老頭子的鬼魂都招不來?」
「當然招不來。」羅侯看著她,「因為陰間沒有李三九的魂魄,他根本就沒死。」
桃桃:「…………」
桃桃面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紫,甚是精彩:「沒死?」
可下一刻她臉色就變了,驚恐道:「不會被那群黑衣人抓起來了吧?」
「我在地獄路招魂時有一股強大的靈力自人間壓來,應該是他感受到了我在招他,於是把我的魂魄彈了回來,他生命力很旺盛,不出意外,是自由身。」
桃桃幾乎是咬牙切齒:「他在哪?」
因為李三九死她自責了很久,甚至動過許多次不想活的念頭,可他沒死,還很可能是自由身,卻一直裝死不回來找她。
這一刻,如果李三九有膽子敢出現在她面前,沒死也會一定會被她掐死。
羅侯:「這我怎麼知道?」
他收起浮生水鈴:「雖然不清楚李三九為什麼要詐死騙你,但他確實還活著,如果不信我,你可以找李鶴骨算一算。」
桃桃按住他的手:「等等,先別收!」
她想了想,像下了某種決心般說道:「再幫我招一個人的魂。」
「誰?」
「邪神。」
林泉抬頭。
羅侯眼皮子抽抽了兩下,瞪著她:「你有病吧?邪神難道是我洗腳城養的狗嗎,我招他就會過來?」
「試一試又不會死。」桃桃把自己的手遞過去,「我身上有他種下的永劫同身咒,雖然力量弱了,但勉強能用,你就拿我為引來招魂。我之前讀到過一點招魂術的知識,知道你們招魂的時候要站在地獄路的中央大喊被召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邪神叫什麼,但你喊邪神他多半不會搭理你,這樣,你就喊『清風觀的應桃桃快被邪祟吃掉了,她現在很痛苦,有沒有人救救她!救命啊救命啊!她的老公能聽到嗎?』,多喊幾遍,他一定會來的。」
林泉:「……」
羅侯:「…………」
「要不我把您帶到地獄路去,您親自喊?」
桃桃排斥道:「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喊出這麼羞恥的話來?」
「你喊不出口我就能?」羅侯冷漠地說,「萬一邪神把我當成你的姦夫一刀砍死怎麼辦?」
「不會。」桃桃信誓旦旦地說,「我的男人我了解,他絕不是那樣粗魯的人。」
「那也不行。」
「拜託了羅侯……」
「除非你先給我一個像樣的理由,為什麼要招邪神過來?」
桃桃眼睛不眨說道:「他是邪神誒,肯定見多識廣,說不定能幫我們找到克制食屍鬼的辦法呢?找不到老頭子當然要換個人下手,總不能在一根樹上弔死吧……」
「說話時眼睛不敢看我,面部肌肉誇張,你在說謊,換個理由。」
「我想叫他來保護我!少奶奶千金貴體,對付食屍鬼的時候他在身邊我也多一分安全啊,不然我受傷了你不好跟少爺交代!」
「少威脅我,我和曉夢一樣可以保護你,換個理由。」
桃桃剛要開口,羅侯點了根煙,眯起眼睛:「最後一次機會,別跟我說謊。」
桃桃頓住,她沉思片刻,而後抬眼望著羅侯:「我擔心他。從棺材里出來后我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了,就連永劫同身咒的力量都在變弱,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夜風拂過,吹散了窗邊林泉的衣角,天際月華如水,泛出溫柔清透的色澤。
他默然,轉頭凝望穹頂,哪怕月兒再明,也只能浸染一寸的夜幕,在更遠的地方,依舊是月色無法穿破的黑暗。
深邃、無垠。
只要望上一眼,就能將人籠入吞噬。
羅侯吐了口煙圈,嘲諷:「應桃桃,真把自己當成邪神的新娘了?就算力量再強大也是邪祟,難道他種下永劫同身咒不是為了獨吞你的藏靈身而是因為喜歡你嗎?別天真了,他不要你的命就是萬幸了,你擔心他什麼?把他招來你不怕死啊?」
桃桃平靜道:「那年的萬邪圍街,你還記得嗎?」
羅侯當然記得。
那年李三九召集混沌冢所有高階靈師一起封印桃桃的藏靈身。
可誰知桃桃剛下山不久,壓制藏靈身的符咒就失效了,因此招來了邪祟圍街。
當時羅侯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連靈脈都沒修出,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成千上萬的邪祟當頭罩來。
太陽消失,烏雲蓋頂,肉眼所及之處都是形狀可怖的邪祟,嚇得他鑽到師父背後兩腿打顫。
在場所有靈師全都面容失色,法器在邪祟的攻擊下寸寸破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桃桃,一個五歲的小丫頭,眾人驚惶無措時,只有她沉默地站在角落。烏黑的道袍掩不住她雪似的肌膚,頭頂用桃枝簪著兩朵雙丫髻,一雙鹿眼橫斜之間本應該是滿滿的靈動,可他見到的只有厭倦和漠然。
那個畫面哪怕過了許多年後,在羅侯的腦海里依舊記憶猶新。
桃桃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對你們而言,是百年不遇的災難,對我而言卻只是常態,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每天都會上演。」
「藏靈身使我能觸碰到一切的邪祟,使邪祟們聞著味道就能找來我身邊,三清道祖像只能護住我的肉身,護不住我的魂。那些年,它們每晚都會把我的靈魂拖入煉獄,噬咬、撕拉,扯成碎片,天亮時師父再把我的魂魄招回拼補,周而復始。」
「我見過十方煉獄的模樣,見過無數遍。」
「如果不是怕師父難過,我早就死了,可即使知道師父會難過,我還是試圖死過很多次。」
「你不懂邪神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桃桃說,「哪怕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長什麼模樣,又對我抱有怎樣的目的,哪怕他只是想獨佔我的藏靈身,我也不在乎。」
「他把我從最深的煉獄里拉至人間,是他給了我在太陽底下的這十年。」
「能好好活著,看四季輪轉、日升月降,是件再奢侈不過的事情。」
「所以,哪怕他要我的命,我也會親手奉上。」
「我願意為他而死。」
羅侯眼神變了:「桃桃,你……」
桃桃笑著說:「求你了,至少讓我知道他還在不在世間,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
十八歲該是少女最好的年紀,若笑起,當如四月春花般明艷。
可她這一笑,卻好似夏夜的漫天星斗,廣袤璀璨,帶著些許與她年齡不符的落拓瀟洒。
「喂,羅侯。」她眼眸明亮,「少奶奶高傲了十八年,從沒求過人,就給個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