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第276章
南宮塵,若有來生,別做神了。
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數萬人倒於血泊,被剝皮剔骨,死狀慘烈。
酆山多霧,細霧彌散而起,血氣遊盪於朦朧的天地之間,罩得山林模糊了。
濃霧散去,儘是血肉模糊的死屍與白骨。
天穹染上血色,鳥獸四散,一時之間,寂靜而荒蕪。
偌大的陣法覆蓋了整片荒野。
數千名靈師手持法器將被血浸染之地團團圍住,凝重地望著前方,不敢上前。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試圖走進陣法中央,卻在他一個抬眸之間骨斷筋折。
明明已經被陣法之力壓製得喘不過氣,力量仍是難以想象,無法言喻。
南宮塵跪立於屍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
萬箭穿身而過,白袍鮮血淋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神明理應如星月皎潔,可他此時狼狽形狀不遜從煉獄中爬至人間的惡鬼,與那高塔之內眾生的信仰判若兩人。
帝鍾懸於頭顱之上,落下一道靈師難以逾越的結界。
他伸手,拔掉了心口上繚繞著黑氣的羽箭。
——那黑氣不是靈師的術法,也不是邪祟之力,傷到他的每一支羽箭上,附著的都是凡人的「念力」。
神明凈化邪祟,邪祟吞噬凡人。
而當凡人千千萬萬的「念」聚集,則可以置神於死地。
血海汪洋,殘肢遍地。
陣眼中有凡人,也有靈師。
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卻還未完全失去意識。
他們瞪大了痛苦的眼眸,在以身填陣之後,才意識到這條路沒有歸途,也沒有歸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沖虛寺下遇見的樵夫站在靈師身邊。
他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屠神陣需要萬人祭陣,雖然血腥,但陣法厲害精妙,他插翅也難逃。」
李青鳳走到屍海邊緣。
「你用了十年讓人間變回清明模樣,可想要殺你,只需幾句流言。」
「遠離王城,不下人間,可你的力量,你的用心,總是叫人夜夜難以安眠。」
他搭弓拉起彎弦,冷笑道:「南宮塵,若有來生,別做神了。」
血珠從唇邊淌下,南宮塵揩去。
陣法名為屠神。
每一道筆畫,每一道印痕,都知悉他的弱點與缺陷。
以血氣與屍骨堆積成的殺煞令他四肢陷入了泥沼,難以掙扎。
那夜北域風雪中,彌煙羅的話言猶在耳。
「靈師為何而存在?邪祟為何而存在?人間的廝殺與流血又為何而存在?」
「它在乎的,到底是這世間的芸芸眾生,還是它凌駕於眾生之上的權力與地位?」
「歸根結底,我們的存在只是它的私慾,混沌一日不凈,一切就永無終點。」
「南宮塵,你究竟是它的化身,還是它的棋子?」
「如若它真在乎世間安穩,就該讓你永世不朽,又怎會因動情降懲於你,讓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
他仰頭,目光深凝,幾乎穿透頭頂那被血色遮蔽的天穹。
在那裡,一雙巨眼悄然浮現,正睥睨著腳下的蒼生,冷冷回視著他。
不帶感情,不帶溫度,彷彿這世間最冰冷、最僵硬、也最殘酷的存在。
李青鳳手中最後一隻凝結了數萬凡人念力的羽箭射出,刺破了血海上的蒼空,快如閃電。
羽箭朝他直射而來,卻沒有射中他的心臟。
少女跨越了重重屍山,污血濺在她的衣角,打濕她白皙的側臉。
在羽箭即將射穿南宮塵身體的那一刻,她以劍拄地,擋在他身前,羽箭連同著箭上怨念便穿過了她的心口。
一瞬間,鮮血四濺。
桃桃低頭望著那道血窟窿,被洞穿的瞬間來得太快,直到南宮塵將她抱在懷裡,痛覺才漸漸蔓延上來。
大片的鮮血從她心口湧出。
「我……」她想要說話,卻被湧出的鮮血堵住了唇舌。
她與慧覺從沖虛寺趕來,剛好看見血海中李青鳳射出的那一箭。
她無暇多想,身體先一步做出了決定。
明明她還有許多話想和他說,明明還有許多事沒有做。
可當這利箭穿心而過那一剎那,她忽然意識到:
——沒有時間了。
「桃桃……」
神志朦朧之間,她聽到南宮塵喊她。
她嘴唇翕動:「你……你第一次喊我名字。」
從前沒有臉,無法言語,後來有了臉,依然沉默不言。
話說得少,她的名字更是從沒有喊過,也無需喊,因為只要他開口,那話必然是說給她聽的。
這樣喊她的名字,是第一回。
視野模糊,桃桃看不清南宮塵的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伸手去摸他的臉頰,他握住。
他的手滿是鮮血,黏膩發稠,可上面有他的溫度與味道,讓她眷戀。
眼前越來越黑,手臂有一道熱流在涌動。
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揉碎了,灌進她的身體,修補她靈魂的創口。
四周靈師驚呼失聲。
桃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好吵。
等她再睜眼時,靈師手中的七味凈琉璃已經落在了南宮塵的手裡。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半空畫出一道繁複的陣法。
七味凈琉璃懸在她頭頂,發出淡淡的碧色光芒。
血色的天穹剎那間被撕裂開一道破口,燦爛的金光傾瀉而下。
——那是來自三百年後的光芒。
與之一同墜落的,是桃桃的記憶。
星星點點,如夜幕的微茫,頃刻間湧入她腦海。
桃桃腦中被記憶的碎片填滿,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手臂上生死劫的印記修補著她破損的靈魂,她仍舊沒有力氣,彷彿靈魂要被那道穿透了時空的金光抽幹了。
她眼眸渙散,氣息微弱:「我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南宮塵背後浮起九株雪白的靈脈。
他臉色蒼白如紙,屠神陣的力量幾乎令他神魂俱散。
他竭盡最後一絲力量,用七味凈琉璃開啟了通往三百年後的時空之門。
他身處血海泥沼之中,寸步難行。
那是將她帶離屠神陣的唯一辦法。
在記憶回籠的那一刻,桃桃眼眸裡布滿震驚,曾經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三百年後遊離在阿修羅海中的他。
三百年後銀髮黑袍跟在她身邊的他。
三百年後捏碎了最後一塊十方璞的他。
之所以回到現在,是靈師們認為,只要將他扼殺在力量未成形時,三百年後煉獄破碎的災難就不會發生。
可偏偏,她的出現才是一切的催化。
沒有她,他不會覺醒力量。
沒有她,他不會走出蠻荒獄。
沒有她,他不會成為信仰走上人間的高塔。
沒有她,他更不會被萬千靈師在屠神陣中剿殺。
難怪,他從不肯告訴她那些所謂的因果。
知曉了前塵,那麼想要避免一切的發生,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只要她不回來。
可這不是他想要的。
暗紅的血不斷從桃桃口中湧出。
她凝視著他的雙眸,過去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這樣黯淡的顏色。
那年蠻荒獄,她被帝鍾擊潰靈魂,很快消散在了天地。
她沒來得及看到故事的後續,自然也沒有看到,他孤獨靜站在無垠的荒原上,被風雪落滿了長衣。
這樣的眼神,這樣不用言語也能感知到的情緒,讓她跟著難過了。
她又在他面前死去了一回。
他該有多痛?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
南宮塵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染著血氣,「卻護不住我愛的人。」
少女的溫度一點點降了下去,眼眸中的飛揚清澈的神采即將熄滅了。
她聽出了他言語里的暗色,強撐著撫摸他染血的側臉:「不要……不要墮魔……」
「我們還會再見……」
像是寬慰,像是承諾。
可只要一想到,這往後的歲月對他而言是多漫長的光陰,她整顆心都要被揉碎了。
不墮魔,就不會對人間有恨。
就不會捏碎十方璞,讓煉獄之火蔓延到人間。
或許當她再睜開眼,一切都已平息。
到那時,她可以跨越三百年的光陰重新牽起他的手。
像從前說過的那樣。
找一處安靜的地方,白天看雲,夜裡看月,溫暖時看花,天冷時看雪。
就這樣過一生。
她握住他的手:「……答應我。」
南宮塵在血色下沉寂,鮮血沾滿他的臉頰,血珠滾落到唇邊。
他薄唇輕顫,嗓音嘶啞,輕輕吐出了一個字:「好。」
少女呢喃道:「我真傻,原來這……才是你所說的因果……」
月蕊雉從遠處飛來,擋住靈師射來的箭矢,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慧覺在山林之中發足狂奔,可當他趕到時,卻也只來得及看到故事的尾聲。
他站在血海之外,手腳冰冷:「桃桃……」
懷中少女雙眸緊闔,被帶著血腥氣味的春風一拂,靈魂便隨金光化歸於天地,什麼都抓不住了。
唯一留在手中的,是截從他身上剝落下來的、雪白的骨偶。
「千人屠神,萬人祭陣。」彌煙羅的聲音渺遠,如地獄傳來的蠱惑之音,「聖人沉淪,世人彈冠相慶,神明墮魔,世間歌舞昇平……南宮塵,睜開眼看看,這就是你拚死都要守護的蒼生?」
「直到此刻,你仍認為,它的存在,於你無礙嗎?」
天穹燦金色的裂縫消散,取而代之,浮現了一輪濕淋淋的血色月亮。
南宮塵望向天穹,雙眸彌染了血色的殘紅。
帝鍾與桃夭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手邊。
寂靜的夜裡,風聲消寂。
靈師們察覺到一絲陰冷的寒意,一抬頭,他從血海中站起。
李青鳳:「……還有餘力?」
帝鍾墜落塵泥,空中遊離的血珠聚落在他的掌心,化為一柄鋒利纖長的血色鐮刀。
「不好……」靈師察覺到危險逼近,轉身欲逃。
可被剝皮剔骨的血海中卻伸出無數骨爪,死死扣住他們的腳踝。
南宮塵抬起血鐮,眼眸暗紅。
鐮刀蘸著屍血在空中留下一道印記,恐怖的結界之力自屍山血海中緩緩升起,密不透風,圍住了這處血腥之地。
在失去意識之前,那些靈師聽見他平靜的低語:
「她不喜歡,我手上沾血。」
血月之下,萬物凄愴。
鐮刀消散,帝鍾從塵土之中落在他掌間。
他提著帝鍾,一身染血的衣袍站在血海中央,仰頭望向蒼穹。
天幕上那雙冰冷的巨眼正用它獨有的方式,藐視著人間的萬物蒼生。
「天道?」嘲弄之色浮現在他染血的眼眸。
下一刻,大道無為的鐘聲豁然而響,鐘聲直指蒼穹。
他滿頭烏髮在鐘聲響起那一剎那化為雪白的顏色。
慧覺被阻隔在無間之垣的結界外,聲音嘶啞:「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