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屬於羅侯的那盞燈,永遠不會再亮了。
月夜幽靜,燈火暗斂。
隔著幾道台階,靈師與邪祟對望,一站一跪,誰也沒有說話。
最先開口的是強子,雖然沒搞清楚狀況,但也不耽誤他胡說八道:「知道自己打不過,就想賣慘裝可憐讓桃桃姐放了你同伴啊?想都別想,我們靈師做事是有原則的,不過你給的價要是夠高,也不是不能考慮……哎喲!」
他話沒說完,頭上挨了庄曉夢一下,她嚴肅道:「去後面站著。」
強子只得抱著頭往後鑽。
為首的男生說:「想必你也看出了我不是武亮,那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叫嚴濤,二十年前在解剖樓里被食屍鬼替死,上個月才從那棟樓里逃出來。我身邊的同伴,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二十年前在解剖樓里被替死的學生。」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一是因為他的直接,二是因為他話中的內容。
雖然已經得知這些邪祟是食屍鬼,也知道日記本上的嚴濤很可能被替死,但桃桃從沒想過,當年被替死的人遠不止他一個,而是全部。此刻,她面前跪著的五個邪祟,加上化妖水上吊著的何文建,並不是解剖樓里的初代食屍鬼。
二十年前,初代食屍鬼就已經從解剖樓里逃出來了,被李三九封印的是慘死樓內的學生。
嚴濤:「當年在解剖樓死掉的學生一共有七個,我們六個被食屍鬼替死永鎮樓內,剩下那個則被它們吃掉用以補充能量,變成了腐爛的肉塊。它們化作我們的模樣大搖大擺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到現在為止,整整二十年了。」
「驚訝嗎?二十年前那位靈師進到解剖樓時也很訝異。」嚴濤痛苦地說,「他原本想滅殺我們,是我跪下求他,這世界我還沒有看夠,不想就這樣醜陋地死在一具活屍身上,於是他用吃鬼藤封住解剖樓,答應去找解救我們的方法。」
「後來我們憑著自己的力量出來了,你既然抓走了何文建,就應該已經了解了食屍鬼的特性,我們現在幾乎和人類沒有區別,在那棟陰森的樓里待了二十年,就只想回到人間做一回人,所以綁架丁潔、威脅薛蓉也是無奈之舉,我們實在不想被靈師盯上,可做了那麼多還是無法如願。」
桃桃冷淡地瞥著他:「所以,你跪我的目的是什麼?想讓我仁慈點?」
「你們的遭遇很可憐,我很同情,但錯就是錯。一念起,萬惡生,你們為了生已經剝奪了別人存活世間的資格,就算我放過你們,你真覺得自己還可以做回人嗎?不僅裡面的那隻食屍鬼我不會放,你們今晚也要一起留在這。」
她舉起桃夭,劍尖對準嚴濤,一旁的馮小娟連忙擋在他面前。
桃桃:「別著急,人人有份,下一個就是你。」
正當她要揮劍時,不遠處的巷子口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羅侯回頭:「誰?」
薛蓉哆嗦著從陰影里走出來,桃桃蹙眉:「你來做什麼?」
女孩在秋天的夜裡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衫,她顯然偷偷站在那很久了,被凍得臉色慘白,鼻頭泛紅,她慢慢挪動步子走到眾人眼前,盯著跪在地上的食屍鬼:「你說你叫嚴濤……」
她幾乎帶著哭腔,指著他身前的馮小娟:「那她是誰啊?」
桃桃將她拉到身邊,淡淡道:「她是邪祟。」
她剛要再次舉劍,桃夭卻被薛蓉一把按住,桃桃不耐煩了:「你幹什麼?」
「不——」薛蓉乞求道,「桃桃你不能殺她——」
「她……她……」她眼眶裡大滴大滴淚珠滾出來,「她不是邪祟,她是我小姨……」
桃桃一怔。
「是真的!」薛蓉語無倫次解釋,「你早上給我看了田文月的日記本,問我知不知道這個人,我怎麼會不知道呢?田文月是我小姨的名字啊,我覺得不對勁就回外婆家翻她從前的本子,發現……」
她哽咽道:「……發現二十年前小姨寫的還是圓體字,可現在的小姨字跡完全變了。」
她指著馮小娟:「我前些天偷看她放在宿舍的日記,是圓體字,可真正的小娟是不寫圓體字的,可她不是小娟又是誰?桃桃,家裡的那個不是我小姨,她才是,她是田文月,你不要殺她好不好。」
田文月雙眼通紅望著她:「蓉蓉……」
「我從解剖樓出來就一直在想,想武亮,想小娟,那天的事情我記得清清楚楚,你當時只能帶一個人走,是她把我推到你旁邊的,後來還因為這個和武亮吵架……不,不是武亮……」
薛蓉泣不成聲:「……我姨父叫嚴濤。當時他用武亮的臉騙我開門,我聽到了門外第二個邪祟的聲音,它出現后,假武亮就消失了,我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桃桃,因為來的是我小姨,她在保護我啊……」
桃桃沉默地聽她說完,看著薛蓉抓住自己袖口的手:「所以呢?」
薛蓉茫然,桃桃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也許她曾經是人,曾經連只蟲子都捨不得踩死,也許她還殘留著一點人性不忍心傷害你,可現在她是邪祟。你的朋友,你的愛人都死在他們手裡,已經染髒的手,哪能說洗凈就洗凈的?」
薛蓉啞然,桃桃說得沒錯,馮小娟死了,武亮也死了,雖然她們是血緣至親,可她真的能原諒她做的事嗎?
嚴濤抬起頭:「要是我們的手還沒有完全染臟呢?」
薛蓉一聽,連滾帶爬到他身邊:「什麼意思?難道武亮沒死嗎?他還能活過來?」
嚴濤說:「我們吃了學生的身體、天魂,還有人魂,他們的地魂留在原本的屍體上,成為活屍,只要把他們的地魂取出來,嫁接到我們現在的身體上,他們就能死而復生。而我們,只需要除掉初代食屍鬼的地魂,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里,這樣不是對誰都好嗎?」
桃桃:「你怕是失憶了吧?那些活屍已經被吃鬼藤吃了,哪來的學生的地魂?」
嚴濤:「我們和吃鬼藤打了二十年交道,知道它的習性,它進食後會把食物儲存進本源之內,按照從形到神的順序慢慢消化,先吃身體,再吃靈魂,也許現在吃鬼藤還沒有消化到他們的地魂。」
「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你覺得可能嗎?」
「以前是不可能,可你別忘了,那天在解剖樓你身上曾發出過一道紅光,吃鬼藤被紅光擊中元氣大傷,只剩下根莖的一截本源還沒有枯萎,它受到重創后,消化邪祟的能力會隨之下降。」
桃桃:「就算是這樣,我要怎麼從一截枯草里抽出他們的地魂?這是連典籍里都沒有記載的事,過去也從沒人做過。」
嚴濤說:「我可以告訴你。」
桃桃看著他,又聽他說:「但我要和你做個交易,這也是今晚我們來這裡的原因。」
桃桃:「我從來不和邪祟做交易。」
「如果和邪祟做交易的目的是為了剷除更多的邪祟呢?」嚴濤說,「不是被迫無奈我也不願意和靈師打交道,可我們在這世上已經不安全了,吃鬼藤發生了那樣明顯的異變,承和醫學院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說樓里的鬼怪逃出來了。」
「私下談論沒什麼,傷害不到我們,可是這些談論傳到了佔用我們身體的初代食屍鬼耳朵里,我們現在被盯上了,它們害怕我們攪擾了它們人間的清凈生活,所以想要我們的命。」
桃桃:「狗咬狗正好,我還省事了。」
嚴濤:「……」
「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初代食屍鬼身上也有那神秘的碎片,根據我們這一個月來的調查,它們早在很多年前就加入了一個叫做墮神道的組織,這個組織里的成員全是邪祟……」
庄曉夢聽到「墮神道」這個名字后,下意識看向羅侯。
桃桃:「這跟我有什麼關……」
羅侯按住她的肩膀:「讓他說下去。」
嚴濤繼續說:「墮神道的成員全是邪祟,神秘且強大,其中不乏靈智極高的邪祟,它們平日潛伏在人間,靠吸取人類的靈和靈師的靈力增強自己的修為,像這樣危害人間的東西一定是你們驅除的目標吧?但靈師很難找到它們據點的位置,我可以告訴你們。」
羅侯:「你的條件。」
嚴濤:「殺死初代食屍鬼為我們奪回身體,作為回報,我會幫助你們復活學生的地魂,告訴你們墮神道的位置,並且把身上的碎片交給你們,從此以後,互不相擾。」
桃桃:「你動動嘴皮子什麼都不用做就有這麼好的事了?羅侯,和狡猾的邪祟做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你不能……」
羅侯淡漠地看著她:「少奶奶,這裡應該還是我說了算吧?」
他今晚有些反常,桃桃啞然:「好,隨你。」
桃桃剛要轉身進去,嚴濤叫住她:「等等。」
他眼神熾熱,那是一種對生存的極度渴望:「應桃桃,能殺死初代食屍鬼為我們奪回身體的人,只有你,能和我們做交易的人,也只有你。」
桃桃蹙眉。
「二十年前那位靈師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滅殺我們,他承諾會為我們找到回歸原身的方法,封鎖解剖樓並對外揚言解剖樓危險等級高也是因為這個承諾,他擔心有靈師會在他找到辦法之前進來殺了我們。」
桃桃:「可他並沒有找到辦法,不是嗎?」
「不,他找到了。」嚴濤說,「十年前他曾回來過一次,告訴我們他在一個地方發現了能剋制食屍鬼的東西,但他無法拿到它,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進入那個地方取到那樣東西。」
他凝視著桃桃:「他說,是他的徒弟。」
「可他不會讓他的徒弟去冒險,只能另找方法,鬼樓的寒冷是能鑽進骨子裡的,我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等不來那一天了,可現在發現,只要等得夠長沒有什麼是等不到的。應桃桃,你要不要與我們做這個交易?」
桃桃沉默。
羅侯自嘲地笑了笑:「少奶奶,原來說了算的還是你。」
夜裡涼風吹在身上,捲起乏味的冷意,他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抽了幾口后又煩躁地掐滅:「你看著辦吧。」
他說完進了洗腳城。
桃桃沒有跟上去,她仍留在夜風中:「知道我為什麼不和你交易嗎?」
桃桃盯著嚴濤的眼睛:「那天早上,你其實是想殺了我吧?」
嚴濤猛地抬起頭,撞入少女清透的雙眸。
「你們身上有神秘碎片的力量,只要運用適當,根本不會受到吃鬼藤的攻擊。就算沒有碎片護體,像你這樣思維縝密、膽大心細又極具鼓說才能的團體領導者,怎麼可能因為想要離開解剖樓而做出那樣輕率的舉動?」
「你之所以在我途徑吃鬼藤上方時伸手拉住我,不是為了讓我帶你走,而是因為你想讓我死在吃鬼藤手裡。只要我死了,你們的事情就不會被人察覺,對你而言,是一件能解除後顧之憂的好事。」
桃桃挑眉:「先是學生再是我,你說,我該相信你能忘掉過去那些殺人的念頭,重新做回人類嗎?」
嚴濤的神情漸漸凝重,直至僵硬,他解釋:「那只是當前情境下的無奈之舉,被一個靈師知道身份很危險,換你是我,也會為了保命那樣做的。」
「你又知道了?」桃桃笑了笑,「初代食屍鬼的事我會管,但絕不是以與你們合作方式,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這話是說給食屍鬼聽,也是說給庄曉夢聽,羅侯走了,說給她更是相當於變相說給羅侯。
她扛起桃夭回屋:「羅侯不贊成我囚禁和人類無異的邪祟,他覺得這會給混沌冢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在找到克制食屍鬼的弱點之前就不留你們了,但是下次再敢堵到混沌冢的門口,管你是不是人類的身體,別怪我不客氣。」
庄曉夢追了上去:「桃桃,等等我。」
她拉住桃桃:「羅侯他今天情緒不好,剛才不是有意拿話懟你,別放在心上。」
桃桃滿不在乎道:「我知道,被我氣的嘛,未經他允許把食屍鬼吊在化妖水上確實有點過分,我也沒把他態度放在心上,他不一直這樣嗎?要麼大吼大叫要麼冷嘲熱諷,我都習慣了。」
「不是因為你。」庄曉夢說,「他情緒失常是因為剛才食屍鬼提到的墮神道,雖然我也不贊成與邪祟合作,但這件事對他很重要。墮神道有特殊的隱藏技巧,靈師很難找到它們的據點,所以羅侯才會有和食屍鬼合作的想法。」
桃桃問:「為什麼對他很重要?」
不知是不是大門敞開太久,連帶著夜來香的大廳都捲入了涼氣。
庄曉夢:「你知道羅侯以前的事嗎?」
桃桃搖頭:「澡堂老闆娘說他念過研究生。」
庄曉夢嗯了聲:「是,但沒有念完,中途退學了。羅侯八歲靈力覺醒,十五歲修鍊出一株靈脈後邊讀書邊驅邪,是混沌冢有名的天才,當初片區封靈架上一半的格子都是被他填滿的。」
「很厲害。」
庄曉夢喃喃道:「風頭太盛會招致邪祟的忌恨,六年前,墮神道的邪祟闖進他家謀劃了一場虐殺,羅侯的父母、妹妹慘死家中。在外人看來,混沌冢的羅侯是萬里無一的天才,可他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
「他這些年一直在追查墮神道的蹤跡,退學,驅邪,不惜放棄了人類世界的大好前程,只因為那是他的心病。」
桃桃沒有說話,她想起自己來第一天時問羅侯的那個問題。
為什麼要留在混沌冢?
他說,星不會滅,月不會衰,只有人間的燈火會闌珊。
他還說,美麗的東西尤其脆弱,需要人來守護。
庄曉夢:「桃桃,申城的燈火有許多是因為羅侯而璀璨的,可屬於他的那盞燈,永遠不會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