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嘿忒!晦氣!」
卻說元寶兒縮了縮脖子后,一路罵罵咧咧地回了自家草棚。
死人,小小年紀的他可是見多了去了。
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
他們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早已經從原先的驚悚害怕,難受同情變成了如今的麻木不仁了。
見到死人,元寶兒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可是,並不代表他們願意招惹死人。
倒是可惜了那口大鐵鍋了。
沒了那鐵鍋,他這小身板一準鬧肚子鬧病氣,到時候受累的還是阿爹阿娘。
真他丫的晦氣。
來回好是折騰一番,不想撲了個空不說,竟還惹了一身的騷。
寶兒一臉憋悶。
回到草棚時,元寶兒忍不住又扭頭朝著西口方向瞥了一眼,只見那個瘦猴似的木頭樁子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裡,一動不動,想到剛剛那雙陰狠的眼,和裡頭那道早已經涼透了的屍體,寶兒不由打了個冷顫。
「那小子啥來頭,怎麼以前沒瞅見過?」
寶兒撇了撇嘴,掃了對面黑娃一眼,問著,頓了頓,又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死的是那小子的什麼人,他娘老子?」
黑娃道:「那小子瞅著眼生,原先沒瞅見過,應該是打連城後跟來的,死的是哪個俺也不曉得,不過,那小子性子倒是邪氣的緊,比你丫的還要囂張霸道,跟誰也不說話,三天三夜過去了,硬是沒張嘴說過一句話,其實吉嬸後來去討要過你那口寶貝大鍋,不過正好撞見那老太太咽氣,吉嬸便再也沒張嘴了,對了,那老太太死後,這難民區管事的過來命人要將那死了的老太太的屍體拖走,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小子死活不讓,誰來拖人他便咬誰,跟只發了瘋的野狗似的,一口下去肉都差點兒給人咬掉了一大塊,比你的脾氣還橫呢,嘿,倒是有幾分血性,哎,元寶兒,你說,那老太太該不會是他唯一的親人罷,那老太太死了,那小子該不會成了孤兒罷,還有,那屍體都臭了,他該不會要這樣一直晾下去罷。」
黑娃絮絮叨叨的嘮叨著。
孤兒?
寶兒聞言癟了癟嘴,又忍不住朝著西口方向掃了一半,半晌,抬腳朝著黑娃膝蓋骨上便是一腳,道:「死了人也不吱個聲,讓我沾了一身的晦氣。」
寶兒繼續憋悶罵咧著。
「俺以為你就過去撒撒氣,哪曉得你是要過去踢翻人家的火盆,鞭了人家的屍體吶。」
黑娃跳了起來,沒好氣的編排著。
他人高馬大,高出了寶兒一個腦袋不止,在他跟前晃得他眼暈。
寶兒剛醒,身子虛弱,只又餓又渴,撲騰一下一屁股跌坐在了草垛上,這時,難民窩外傳來了一陣喧嘩聲,寶兒順著入口瞅去,遠遠的只瞅見難民們各個手中端著碗,正討了糧食一臉滿足的巴巴朝著草棚里趕著。
為首的便是吉嬸,正健步如飛的朝里奔著。
「阿娘——」
寶兒見到吉嬸,立馬一溜煙的從草垛上爬了起來,結果,起得太猛了,又晃悠跌坐了回來。
「寶兒——」
吉嬸遠遠看到元寶兒醒了,焦急擔憂的臉上瞬間成了喜極而泣,吉嬸一路紅著眼,哭著笑著朝著元寶兒撲了過來。
「醒了,娘的寶貝疙瘩可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來,娘便要跟著我兒一道去了。」
吉嬸一把將元寶兒死死摟在了懷裡,摟得緊緊的,渾身都在顫慄,彷彿得到了失而復得似的寶貝似的。
這三日三夜,吉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就跟回到了寶兒小時候似的,寶兒身子羸弱,是個早產兒,出生時就比尋常小兒短瘦一大截,那手指頭白得透明,就跟老鼠崽子的爪子似的,唯恐一碰就碎了去。
那時候草廟村的村民們都相繼打賭,賭她家寶兒定然是個養不活的。
那可是兩口子老來得的子啊。
兩口子戰戰兢兢的養著,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裡怕摔著了,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小心翼翼伺候著,這才好不容易拉扯活了。
不想,好不容易養結實些了,又被這逃難的苦日子給一把糟踐回去了。
這世道,究竟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好在,我兒有菩薩保佑著,阿娘曉得我兒一準能醒過來的。」
「那白眉老道就曾說過,說我兒是個有福的,榮華富貴的日子還在後頭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快,寶兒睡了好幾日,定是餓壞了罷,快,快瞅瞅阿娘弄了什麼來。」
吉嬸一臉后怕地摟著元寶兒細細察看著,摟著小兒一把瘦肉的骨頭,吉嬸心酸愧疚的同時,想起了什麼,立馬將剛剛打來的食物朝著寶兒跟前一送。
只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碗熱乎乎的白米粥,和一個胖乎乎的白面饅頭。
看到這粥,這饅頭,饒是寶兒雙眼都忍不住瞪直了。
粥是大米粥,還忒稠,並非那種稀得比白水還稀的洗米水,饅頭更是胖乎乎的,比巴掌還要大。
寶兒雙眼瞪圓了。
他已快記不清究竟有多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熱乎飽滿的食物了。
逃難這近一年的日子,連饅頭味他都快要忘了是啥樣的了。
如今冷不丁的出現在了自己眼前,他竟呆愣愣地,只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直到,吉嬸酸著鼻尖小心翼翼地舉著碗輕手輕腳地送到了寶兒嘴邊,那香噴噴的白米粥瞬間滑溜進了他的嘴裡,又沿著他的嘴一路滑進了他的喉嚨,滑進了他的肚子里。
「慢點兒吃,慢點兒,甭嗆著呢。」
一直到吉嬸提醒著,寶兒嗖地一下停止了哧溜聲,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捧著碗,早已狼吞虎咽了起來。
等到停下來時,一大碗白米粥早已經見了底兒了。
寶兒吃得滿臉都是,還意猶未盡的舔舐著碗沿。
舔舐著沾在手指上的米湯水。
一抬眼,見吉嬸一臉疼愛的摸著他的腦袋,又將手中的白面饅頭遞了過來,寶兒這才有些悻悻地道:「阿娘,寶兒貪嘴了,忘了給阿爹阿娘留了,寶兒吃飽了,饅頭留給阿爹阿娘吃,寶兒吃飽了。」
元寶兒將饅頭朝著吉嬸懷裡一推。
卻見吉嬸憐愛的摸著寶兒的小臉道:「阿爹阿娘剛剛吃了,這些都是給寶兒留的,快,我兒剛醒,得多吃點兒,吃飽了病才能好透。」
說著,只掰開一小塊饅頭屑一塊一塊輕輕的往寶兒嘴裡塞著。
寶兒曉得阿娘的性子。
他若有個不好,阿爹阿娘便連個活頭都沒了。
儘管曉得阿爹阿娘此刻定然是挨著餓,寶兒卻也只裝作不知,先將自己餵飽了,病好了,阿爹阿娘才能有個好。
便也不推辭,接過饅頭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邊吃邊聽到吉嬸仿似在喃喃道:「早知道這樣的話,當初就不該這般自私自利,當初就該將我兒留在雲城的,便也不會吞下這麼多苦頭了。」
寶兒聽了吉嬸這話后微微一愣,下一刻,只拚命咽下喉嚨里的饅頭一把死死抱著吉嬸道:「不,寶兒才不要留在雲城,阿爹阿娘休想發賣了寶兒,休想丟棄了寶兒,寶兒便是死也要死在阿爹阿娘跟前。」
寶兒咬牙說著,語氣有些著急。
要著急忙慌飛快斷了阿爹阿娘這可怕的念想。
原來,早在去年冬日裡逃難至雲城時,彼時瘟疫剛消停下來,又立馬趕上了冰災雪災,難民們在逃難途中大片大片的相繼被餓死凍死,逃難的路上遠遠望去,一座座竟全是凍成了冰雕的難民們。
那時,他們意外幫了一商販推車,推卡在雪地里的騾子車,那商販見寶兒機靈可憐,便一時心軟欲將他帶回雲城在他鋪子里當個跑腿火夫,只彼時寶兒死活不肯,又加上元老根夫婦見那商販五大三粗,心有顧忌,便心生猶豫,故而錯失了這一機會。
事後,每逢災難時,夫婦二人都悔不當初,並每逃難至一座城池時,半路上夫婦二人都在不漏痕迹的精心挑選,打探著,而這一回,寶兒更是死裡逃生,他生怕阿爹阿娘又要舊事重提,打起了不該有的打算。
「阿娘,你跟阿爹不許丟了寶兒,寶兒哪兒也不去,不就是一口鍋么,大不了,寶兒將那鍋奪了回來便是,寶兒吃了這饅頭便立馬好了,保證不當阿爹阿娘的拖油瓶!」
寶兒正拚命說服著吉嬸,這時,草廟村幾個當家的回來了,草棚里的幾個小孩兒撒腿去迎,寶兒遠遠瞅見幾個當家的在難民窩入口的地方停了下來,似在激烈的商議著什麼,其中一人便是元老根。
元老根抬著眼直直朝著寶兒他們這個草棚方向探著,看到寶兒醒了,元老根黝黑的老臉上泛起了一絲大喜,正欲匆匆邁步而來,卻又被黑娃他爹攔了回去。
元老根只得復又返了回去,卻頻頻扭頭朝著寶兒母子方向探著。
不知在商議著什麼,起先十足激烈,漸漸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了起來。
約莫一刻鐘后,寶兒忍不住爬了起來,正要不顧吉嬸阻攔撒腿跑過去,這時,只見那一行人商議完畢,三三兩兩往自己的草棚趕。
「阿爹——」
寶兒吃了東西,有了力氣,飛速迎了過去。
元老根緊緊拽著寶兒的胳膊,目不轉睛的盯著寶兒的小臉道:「好,好,好,醒了便好。」
話一落,元老根將身子一低,在元寶兒跟前扎了個馬步。
元老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沖著寶兒道:「上來。」
寶兒咧嘴一笑,一臉熟稔的爬上了元老根的背。
元老根性情沉默寡言,只背著寶兒一步一步朝著自家的草棚跨去,只走到了自家門前,卻見元老根抿著嘴,一直馱著寶兒在背上,久久不肯將他放下,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元老根這才沖著吉嬸沉聲開口道:「東西都收拾妥了么?」
話一落,卻只見吉嬸飛速將臉別了過去,只悶聲哽咽了起來。
寶兒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