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德牧是大型犬,正常體重都在八十斤左右,抱它是一件特別費力氣的事,更不要說眼前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女孩子,從車裡把德牧抱到寵物醫院這麼一段距離,她額前就滲出了汗。
但她依然很努力地抱緊了狗,兩隻手上下緊緊扣著,生怕把它摔下來,這隻德牧也很乖,一下都沒有亂動。
或許也可能是沒有動的力氣了。
謝時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隻德牧的情況,它沒有什麼病,只是老了。
自然而然的老去了,將要到生命的盡頭。
謝時沒有說什麼,對女孩伸出手:「給我吧。」
女孩艱難地空出一隻手,摸了摸德牧的腦袋,然後才把狗交給謝時,一連聲說:「謝謝謝謝,麻煩你了醫生。」
不需要謝時問,她主動將德牧的情況全盤托出:「我家小狗最近很沒精神,吃不下飯也不起來走動,一直趴著,怕它生病,帶它去了好多家醫院都說檢查不出來,人家說你這裡的醫生最好,我就帶著它趕過來了。」
「……」對寵物醫生來說,一隻小狗是生病還是衰老很好判斷,沒有檢查不出來的說法,她的話顯然有問題。謝時意外地轉過眼,看到她眼眶通紅,緊咬著嘴唇,像是在竭力抑制什麼。
謝時瞭然。
她一定知道小狗的真實情況,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承認,還抱著一絲微渺的希望。
寵物醫院和人類醫院差不多,都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有最真實的窘迫和無能為力,謝時見過許多種人,許多離別和傷痛,本來也應該習慣了,但看到她的眼淚,還是在心裡嘆息了一聲。
謝時摸了摸德牧的關節,細細的神力湧進德牧身體里,大狗狗恢復了點力氣和意識,嗅出抱著自己的不是主人,忍不住發出委屈一般的嗚嗚聲,轉過頭尋找主人的身影。
女孩立刻握住它的爪子:「寶寶,姐姐在這。」
德牧嗚得更委屈了,彷彿在控訴她為什麼把自己交給別人。
謝時笑了下:「你和它的感情真好。」
「嗯,是……」女孩說,「它是我從小一點點養大的,養了十幾年了。」
德牧是非常優秀的犬種,既可以當工作犬也可以當家庭陪伴犬,是忠誠護主這四個字的形象代言狗,連在對動物極具吸引力和親和力的謝時懷裡,這隻德牧都還記得尋找主人,足以可見它對主人的感情。
謝時給它做了個全方位的身體檢查,沒有對女孩隱瞞小狗的真實情況:「它的身體還算健康,你把它養得很好,但它年紀大了,身體各項機能都在退化。」
女孩低著頭,謝時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不停地撫摸德牧的腦袋,德牧伸出舌頭,幅度很小地舔著她的手。
「沒、沒辦法再治療了嗎?」
「衰老是不可避免的,」謝時溫和耐心地說,「任何生命都要經歷這個過程,年紀大了,老了,然後就要離開了。」
女孩沒有再問,仍然低著頭,但她的眼淚掉落得很清晰,一滴滴接連不斷,洇濕了德牧因為衰老而失去色澤的毛毛。
德牧雖然不明白人類的眼淚為什麼而流,但它能分辨出主人的情緒,它努力想要站起來,舔舔主人的眼睛,好讓她不再繼續傷心。
「你把它帶回家吧,養了這麼久的小狗都會很依賴主人,有空盡量多陪陪它。」
「謝謝醫生。」
許久之後,女孩嗓音沙啞地說了一句,抱起德牧。她是自己一個人開車過來的,謝時擔心她這種狀態開車會碰到意外,捏了個能維持冷靜的術法,按在她的腦袋上。
謝時目送她離開,雪追走過來,蹭了蹭他的小腿,動作熟練地順著衣服爬到他身上,鑽進他懷裡:「喵。」
大妖怪說,這是一隻老狗。
謝時「嗯」了一聲,摸了摸它的腦袋:「你也是一隻老貓。」
「……」
雪追當做沒聽見這句話,又搖了搖尾巴:「這隻狗老了。」
寵物醫院裡很少有貓貓狗狗能抵抗住神明的氣息,總是跟著謝時轉,這隻德牧是為數不多的例外,這也是雪追會突然說話的原因,這隻狗對它主人的依賴和愛達到了非常高的程度,讓雪追想起了自己。
這隻狗老了,它只是一隻非常普通的狗,沒有什麼能阻止它生命的流逝。
怪可憐的。
雪追想,他能察覺到這隻狗對主人的愛,可是它活不了多久了。
好在他自己是一隻妖怪,妖怪沒有這樣的問題。
地球加入宇宙的計劃仍然在有條不紊往前推進,科研人員利用靈氣製造出了大量工具,許多器材都得到了質的飛升,人類和外星之間漸漸摘下那層神秘的面紗,可以勘見外星的景象。
外星人不再變得遙遠,宇宙也不再是那麼難以逾越。
而就在這樣的時間裡,德牧又一次來到了醫院。
這次來,女孩沒有再把它帶走,而是在醫院裡住了下來。
這隻德牧的狀態已經很糟糕了,眼睛基本看不見,臉上的毛毛全白了,聽力和嗅覺也快完全退化,連狗糧都吃不動了,也不再上廁所。
它快要徹底離開了。
女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再把狗帶過來,懇求醫生照顧它,讓它最後的時間過得輕鬆一點。
女孩請了假,住在醫院旁邊的酒店裡,每天第一個到醫院來看它,一直到醫院關門。
德牧現在意識不清的時間更長了,但在少數清醒的時刻,它都會尋找主人的身影,看到她在自己身邊才能安心,然後一如既往伸出舌頭,舔舔主人的手。
這天關門時,德牧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它看著主人越走越遠的身影,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離開,委屈地嗚嗚出聲,謝時設了個屏障,擋住了它的聲音,然後抬起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這隻德牧出乎意料的倔強,身體機能退化到這種地步了,它還是在竭力撐著一口氣,不想永遠閉上眼睛。
謝時低頭靠在它的大耳朵旁邊,輕輕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讓你忍著痛苦也不想離開的願望是什麼呢?
狗聽不懂人類語言,但這句話它好像莫名理解了,它努力睜開失明的眼睛,無措地尋找著什麼,然後又嗚嗚出聲。
謝時忽然感到了一股細細的情緒暖流,這隻德牧主動向他敞開了記憶。
謝時看到了它和女孩在一起的一生。
小德牧是在三個月大的時候被女孩的父母抱回家的,作為送給她的成人禮物。
德牧幼犬很脆弱,出售小德牧的商家也不算正規,沒幾天小德牧就生了細小,剛考完高考的小女孩哪裡也沒去玩,每天抱著它在寵物醫院來回跑。
小德牧的視角里還能看到女孩抱著它匆匆忙忙在寵物醫院奔波的畫面,和掛完吊水之後被女孩抱在懷裡的場景。
好不容易治好病,小德牧有了精神,總是追著女孩跑,小爪子還沒有那麼有力氣,跑起來跌跌撞撞,叫聲也是奶里奶氣,細細的牙齒咬女孩的拖鞋和褲腳,嗚嗚叫著讓她和自己玩。
女孩喜歡狗,但還是第一次養狗,還是德牧這種具有一定攻擊性的大型犬,為了養好它,女孩上網查詢了很多功課,在筆記本上做足了準備,笨拙地按照網上的教程,教小德牧基礎口令,不護食訓練,坐下和握手。
或許是生了一場大病的原因,小德牧很乖巧,教什麼聽什麼,女孩很高興,誇個不停,小德牧分辨出她的情緒,於是也高興地汪汪汪。
暑假結束后,女孩就要去上大學了,值得慶幸的是她大學就在本地,每周都能回家,但對於小德牧來說,它是不理解離別的,所以它搞不明白,為什麼女孩每次出門都要好久才能回來,害它每次都要等好久。
小德牧漸漸長大,能夠分辨出家人的腳步聲,每次女孩回家,它都會很興奮地跑到門口搖尾巴——父母都忙於工作,女孩是唯一能夠和它玩的人,女孩不在家,父母也不在家,它就只能寂寞地被關在籠子里。
小德牧長成大德牧的時候,某一天早上,父母出門之後沒有再回來,它等啊等,平時每天晚上父母回家,都會帶它出去遛一遛,讓它尿尿和便便,父母一直不回來,它在籠子里慢慢憋不住了,便便在籠子里,自己的窩窩從來沒有這麼臭過,它抿起耳朵,怕被教訓,又感覺羞恥。
它不是故意的,它只是憋不住了。
它在籠子另一邊蜷縮起來,等父母回來給它添水添飯,等著等著餓了,又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最後,它聽到了女孩急促的腳步聲。
父母還是沒有回來,小德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回來了。
它也不明白女孩為什麼一直哭,只能本能地去舔她的眼淚,或許把眼淚全都舔掉,她就不會再傷心了。
這一段的記憶因為時間太長而顯得混亂,女孩父母意外身亡,家裡各種親戚來了又走,每個人都很悲傷,等不再來人之後,家裡只剩下了它和女孩。
小德牧並不知道,這就是它和女孩即將相依為命的一生。
女孩還要上學,又因為德牧是父母送的,死活不願意把它賣掉或者送人,堅持要自己養。她在學校附近租了個能養寵物的房子,帶著小德牧住了進去,每天下課回家就遛狗,帶小狗去寵物學校上課學習,教小德牧更多口令。
小德牧還是每天都目送她出門,有時很早有時快要到中午,還有時下午才出門,然後等她回來,和自己玩。
因為它懂了更多規矩,女孩沒有再把它關進籠子里,只是散在家裡,讓它自由活動。
小德牧一隻狗在家的時候,先在家裡巡視一圈,檢查有沒有危險,然後從筐里叼出幾隻玩具,回到窩裡慢慢咬,但更多的時間,它還是趴在門前,等待女孩的腳步聲。
小狗是被馴化了的狗,小狗只想在主人身邊。
女孩一個人住,某天下課晚,她被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尾隨,女孩匆忙跑起來,尾隨她的男人也跟著她跑,德牧聽到了樓梯里的腳步聲,瞬間豎起了耳朵,它聽到了主人的腳步聲,但還有一個跟在主人身後的,它不認識,是壞人嗎?
它立刻叫了起來,德牧警惕時的叫聲聽起來非常兇猛,男人有些遲疑,女孩慌亂地一邊開門一邊呼喚它的名字,它聽到女孩的聲音,整個身體弓起來,門開之後二話不說沖了出去。
男人被它追著咬,連滾帶爬從樓梯滾了下去,直到徹底把男人嚇跑,它才回頭,跑回主人身邊。
女孩被嚇到了,抱著它止不住哭,它這時候已經很沉穩了,只靜靜站著,任由女孩抱著自己,然後舔舔她的臉。
父母離開的歲月里,它給予了女孩最可靠的安全感。儘管它自己並不太清楚這個。
時間推移,女孩畢業,工作,住的地方換了又換,德牧每天都是在等她。
上學時等她放學,上班時等她下班,小狗的生命里不需要其他角色,女孩也一直沒有戀愛,她的時間太少,除去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就不剩下什麼了,也沒有空戀愛。它和她還是只有彼此相依為命。
小德牧在等待里慢慢變成了老德牧,慢慢長到了現在。
它就要老去、就要死去了,可是女孩還是一個人。
沒有自己的話,她要怎麼辦呢?她夜裡要怎麼出門呢?她回家要和誰說話呢?再碰到壞人了怎麼辦?
小狗的腦袋不支持它想出這麼深刻的問題,也不支持它想出這些問題的答案,它只是本能地意識到女孩離不開自己,所以它也不想離開。
哪怕看不見、聽不到、聞不到,吃不下飯,也還是撐著一口氣,想再和女孩待久一點。
這股情緒流過來之後,德牧的意識更渙散了。
謝時意識到什麼,重新開門,把女孩叫了過來。
「它就要走了,最後的時間,你再陪陪它吧。」謝時說,「狗一生都需要主人,最後也一樣。」
有些小狗因為疾病不得不安樂死,主人看不下去就選擇了出門,但對小狗來說,它不明白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亡,它只知道主人出去了,它想找主人。
這些小狗直到最後一秒,也還在尋找主人的身影。
這是小狗無法言說的委屈和遺憾。
謝時出去了,女孩坐在地上,把德牧緊緊抱在懷裡。
德牧因為溫暖的懷抱,努力掀起眼皮:「嗚……嗚。」
「寶寶,」女孩撫摸著德牧粗糙的毛髮,德牧衰老的時間裡,她一直都很崩潰,終於到了要告別的關頭,她也什麼都來不及想了,無意識地掉著眼淚,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聲音,「謝謝你。」
謝謝你這麼長時間的陪伴。
謝謝你給我的愛。
謝謝你給了我在黑夜裡行走的勇氣。
很多很多個黑暗的夜晚,只要有你在,我就哪裡都敢去。
德牧依戀地看著她,漸漸合上了眼睛。
女孩難以置信地摸了摸它的身體,確認了什麼之後,呆了一會,抱著它,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劇烈又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被門外的兩隻貓聽得清清楚楚。
「人和小狗之間的愛,註定是不對等的。」謝時輕輕喵了一聲,「人要學習,要工作,總有各種事在外奔波,但小狗不同,小狗認定了主人,就只會等著主人回來。」
這隻德牧的記憶里,無數畫面都是它趴在各式各樣的門前,等待女孩回來。
它沒辦法在這個人類社會裡做什麼,小狗能給人類的,也只有這個了。
一隻小狗能給你的只有愛,和無窮無盡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