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鹿霜以為,因為這次失敗,蘇月會再度給她一擊,心裡已有準備。
隔天助理接她,飄忽的視線不斷掃到後座,面色尷尬。
鹿霜靜靜望著急速倒退的街道,流光溢彩的夜間街景,比一幀幀留影紀念的膠片管用,精準詮釋了她的生活。
龐雜紊亂,迷目眩暈。
她的母親蘇月從小是鎮上有名的美人,十七八歲時輟學,意外結識京大考古系老師。便一眼看中他的學識涵養,和一套一百三十平的電梯房。
兩人迅速結婚,蜜裡調油過了一陣。
但小鎮姑娘逐漸在大城市亂了心,迷了眼。很快,就不再滿足眼前這點平淡乏味的生活。生下女兒半年,便鬧離婚,拿走家裡大部分現金跑去沿海。
男人並未再娶,獨自帶著幼女回到老家,轉行經商。
一場意外,男人過世。消失十幾年的母親,如電視劇里的貴婦人一般拎著包,從賓士車內下來。
隨後讓人將女兒前後上下,用尺子量了個遍,俯視的角度看她:「霜霜,以後媽媽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說這話時,她往後退了半米,唯恐這個孩子的眼淚鼻涕蹭到她昂貴的套裙上。
車窗上的虛影扭曲變形,投射在身上變成圓形光斑。鹿霜挪開膝上的手,脫出回憶。
注意到助理欲言又止,鹿霜牽強扯出抹笑。
車子駛入院子,遠遠看見二樓陽台上的蘇月。她捏著杯耳,悠然等著鹿霜主動上樓。
助理囁了下嘴唇,「先生去長州了,夫人今天心情不太好。」
「嗯。」
二樓陽台平整寬闊,橫條花床沿著圍欄一字蔓延,種著俏皮清麗的重瓣鈴蘭。乳白鈴鐺密實擠在一起,枝桿似承受不住,上梢悄悄墜彎。
藍幽幽的天,黑洞洞的地,兩塊顏色在天際相交。蘇月坐在那條交界線之間,暗紅的形狀像交界處的鎖扣。
她捏起銀色小匙慢慢攪著咖啡。
「有時候想,若不是這張臉,應該沒人願意管你的死活。霜霜,我確實不懂你,放著好日子不過,總折騰什麼呢?程慕雖然風流,但憑我教你的手段,嫁進去不過早晚。嫁不進去又如何,他出手大方。男人這種東西,用點心思哄一哄,什麼要不到?」
鹿霜第一反應不是可笑,而是她說得太對了,自己不就是個隨時能戴起面具,耍手段的「玩意兒」。
多虧這位好母親,才能有今天的鹿霜。
「媽,這些年您用我賺的錢,應該也夠您在我這兒下的本了,非得把我逼到這個地步嗎?」
「你賺的錢?」蘇月丟開銀匙,「沒有我給你做營銷,你的畫能炒到那麼高的價錢?你以為大家是看你的面子?只要我們離開沈家,你的畫就是一張廢紙!」
曾經引以為傲的東西被貶到塵埃,鹿霜深吸一氣,反唇相譏,「炒作又如何,最後錢不都進了您的口袋。」
蘇月想到什麼,硬生生憋住怒火,「你想鬧?可以,老家那邊的人,明天都給我收拾東西滾。」
「沒所謂,補償款能還的,我全都還了,我不欠他們的。」鹿霜彷彿放棄掙扎,「您把我的屍體送給程慕吧,看他對一個死人會不會有興趣。」
「少跟我來這套!」蘇月怒然重拍桌面,杯盞歪斜,差點潑到身上,她下意識護住小腹。
鹿霜繃緊下頜,無意間覷到她的手,懷疑心起,隨口輕嗤:「護這麼嚴,您這是想懷孕想瘋了?」
「輪不到你來說這些。」蘇月眉擰在一處,斷然否定,鬆手端起咖啡杯。
沈士杭的大兒子和鹿霜一般大,女兒上初中。蘇月這麼多年沒懷孕,自然是他的意思。以前不是沒有人拿孩子威脅沈士杭,但如今那些女人早就銷聲匿跡。
鹿霜狐疑注咖啡久放后,在內壁掛著一圈褐色痕迹,眼眸兀地亮起灼灼星火。
程慕說要去長州呆一年,沈士杭也去了長州,如果出現大片時間空白,蘇月完全能找機會把孩子偷偷生下來。
鹿霜翹唇,故意刺激道:「如果是真的,沈叔叔和沈爺爺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吧。媽,猜猜沈叔叔會怎麼做呢?」
鹿霜身形未動,斜著眼可憐看她,清晰吐出兩個字。
話落,迎面潑來一股熱流。鹿霜來不及躲避,淅瀝瀝的咖啡淋了一臉。澀苦的香味頓時侵襲入鼻,鹿霜緩緩睜開眼,睫毛上亮盈盈的水珠搖搖欲墜。
她不覺狼狽,反而在心裡為自己試探的結果瘋狂鼓掌。沒想到蘇月為逼婚,不顧身體安危,竟然來這麼一出。
蘇月臉上刷白,塗好的粉底登時泛出陰慘慘的青色,像多了束夜裡猛地從下巴底射出來的光,把人映得弔詭可怖。
她能走到現在,靠的就是聽話,懂事。無比清楚,懷孕一事假如被沈士杭知曉,他可能會比鹿霜說的,做得更過分。
很快,這束光被強褪下去,蘇月冷著聲說:「你給我閉嘴!」
鹿霜笑得鬼魅天真,「私生子雖然名聲不好,但分遺產可比情人好用,你說對嗎?」
睫毛上的水珠順著臉頰,滾下來,啪一下洇進牛仔褲里。鹿霜視線定到她小腹上,嗤笑一聲。
「媽,這樣鬧下去,你也得不到好處,不如我們做筆交易。孩子生下前,我不僅不會鬧事,還會幫你隱瞞,怎麼樣?」
蘇月呼吸沉沉,雙手下意識護住小腹。懷胎十月,高齡產婦隨時都有危險。她真正能信任的人不多,浮華富貴里,沒了利益,誰都不會站在她身後。
但是鹿霜不一樣,她們握著彼此的把柄,互相威脅,互相倚靠。
「你想要什麼?」
「我要和藝術館解約。」
「不可能,士杭不會同意。」
「應該沒人比您更清楚,媽,我畫不出來了。」鹿霜看她露出遲疑,抬手拭去眼下的咖啡液。「慢慢考慮,我等您的消息。」
鹿霜走到樓梯下,一臉擔憂的助理迎上來,她指指二樓,「讓人上去打掃吧。」
「要不,你先回房清理一下再走。」
「不了。」
「等等,我送你。」
「你去陪她吧。」
別墅區離公交站台至少有一公里,又是上下班用車堵車的高峰期,約車軟體目前無人接單。鹿霜息掉屏幕,垂眼看著胸前褐色的痕迹,法棍包上沾了一些,褲子,帆布鞋無一倖免。
她抽了張紙,試著擦掉臉頰額頭臉頰上黏膩的觸感,腦海里思考著紛紛雜雜的問題。
「滴滴滴。」
身後脆耳的喇叭聲連番叫起,鹿霜往旁讓了讓。車頭燈探到過來,呼呼開過去,又退回來。
「滴滴滴。」
一台艷麗張狂的帕加尼滑到她眼前,車的主人欣然探出臉,露出雙風流桃花眼。
「鹿霜?還真是你,巧了。」
「周礪?」
「這輩分不對吧,」他嘀咕著,「怎麼叫你哥哥,叫我就全名了?」
鹿霜愣了愣,隨即發現他耳朵里的藍牙耳機。
周礪聽完那頭的人說話,呵呵乾笑一聲,沖電話里的人無奈道,「我是那種人嗎?待會見。」說完,抬眼看鹿霜,「去哪?我送你。」
鹿霜一手團住紙巾,思忖幾秒,猶豫問:「能送我去附近的公交站嗎?」
「公交有點難等趟,送你去地鐵站,行嗎?」
「好。」
馬達呼啦空響,車燈隱入斑斕迷夜中。
周礪傾身,拿出儲物格里的濕紙巾遞給她。鹿霜抽了張出來擦臉,黏膩的觸感終於消失,濕潤的皮膚瞬時清爽。
「謝謝。」
「客氣了,」周礪頂頂腮,「程慕找你麻煩了?」
鹿霜垂下眼睫,纖弱出聲,「......不是。」
那就肯定和程慕有關。
周礪往旁一瞥,心口跳動了下。爛橘色的光影一梭梭掠過那截瓷白的頸,溫柔可愛,像某種動物柔軟的幼崽,下一秒就能撲進你懷裡揉蹭。
他鬼死神差說:「不如把我電話記一下,微信也是它。下次要不開心,隨時都能找我。」
副駕駛上的幼崽懵懂抬頭,濕濡的黑色眼珠蒙著水霧,面露訝異。
「可以嗎?」她小心確認。
周礪大男子主義和英雄主義交相輝映,挺了挺胸口,「當然可以,你是七哥的妹妹,就是我妹妹。自家人互相照顧,應該的。」
雖然這個妹妹還沒被沈家承認,沈侓川也並不打算幫忙。
「那,謝謝你。」
「見你兩次,聽你說的最多的,就是謝謝。」周礪有些無奈。
「因為,沒人會,」她適時減弱聲音,欲言又止,隨之輕笑,「因為你總在幫我。」
周礪頓時內心嘆息,眼前的小可憐為什麼不是沈侓川親妹妹?!
跑車馬力強勁,一腳油門滑到地鐵口。鹿霜下車,沖他搖搖手,「謝謝你。」
周礪扶額,「行了,路上小心點。」
「嗯。」
鹿霜乘電梯到地下入口,等地鐵間隙蘇月打來電話。
「鹿霜,解約這事我辦不到。但我記得,合同里提過,要是你因個人身體損傷,無法完成作品,合同屆時會作廢。」
鹿霜沉吟一會,抬起右手。
「話我說這,你自己想辦法。但你記著,我和沈士杭一旦砸了,死前也會把你送進地獄。你想想,求死不能是什麼滋味。」
「您好好養胎,肝火太旺,對孕婦不好。」
「嘟——」
鹿霜靠著冰涼的座椅,看著聊天頁面最上方周礪的頭像。
周家的獨子,眾星捧月長大。長期活躍在公眾視野里的繼承人,與沈家截然不同的處世理念。
打開他的朋友圈,翻了一溜,大多是他滑雪衝浪的恣意生活,鹿霜視線停在一張照片上。
似乎是隨手仰拍的建築,鏡頭有點虛焦,下頭的人影看不真切。左下角出現小半張人臉,下頜線乾淨利落,有點眼熟。鹿霜仔細辨認,與陽台上偏過臉抽煙的人,聯繫在一起。
鹿霜同蘇月在瀾院生活多年,沈士杭極少在兩人面前談論公事,和家族關係。外界幾乎無人敢提及,沈家盤根錯雜的關係。往往媒體剛得到點內容,不等發出,便會被攔下。
沈家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蘇月這麼多年也沒弄清楚。兩人看到的不過冰山一角。
比起那些紛華靡麗的富二代們,這個家族所有人,在沈老爺子掌控下,刻意保持著低調,顯得神秘非常。
低調的人,靜水流深,辦事往往更加狠厲乾脆。
如果選擇周礪牽製程慕,勢必會和沈侓川打交道,要冒險嗎?
鹿霜心下惴惴。
——鹿小姐認親,一向這麼快?
——沒有這麼大的妹妹。
沈侓川輕描淡寫的眼神,像在看一葉殘破的幕布,或是腳下掙扎的螻蟻。
鹿霜抓緊細窄的包帶,他見多攀龍附鳳的人,不至於會插手朋友的某一段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