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
三號人魚基地。
「嘩啦」一聲。
一條紫色魚尾的人魚從人造礁石上一躍入水,水聲不大,連水花都小到幾乎看不到。
他火紅的長發遇水鋪散開來,如一朵緩緩綻放的花。
「好美。」正在工作本上寫下數值的記錄員忍不住感嘆出聲。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人魚,但每每都會被這種美麗到幾乎妖冶的生物折服。
入水的紫色人魚周身線條流暢,充滿力量感,尾鰭落入水中,化為半透明狀,輕輕一甩,整條魚便如利劍般游出。
他在水中似是十分愜意,眼眸眯起,未著寸縷的上半身覆著一層薄薄的漂亮肌肉,人魚線之下,是魚鱗整整齊齊的魚尾,輕輕一擺,整條魚在水中,如輕盈的精靈在林中來回跳躍穿梭。
看到站在一旁,目露驚嘆的記錄員,紫色人魚唇角勾起,調皮地尾巴一抬,又聽「嘩啦」一聲,一串水珠被魚尾帶起,澆了記錄員滿頭。
兩名記錄員當即發出驚呼,頭髮上滿是水珠,肩頭也濕了一片,卻並不氣惱,反而會心一笑。
「編號0162,體征一切正常。」
「真可愛啊,性格也好,不知道以後會被賜給哪位貴族。」
「走吧。接下來要記錄的,就是基地最後一條人魚了……」
提到這條人魚,兩位記錄員神色變得有些凝重,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0163號人魚就在隔壁。
推開略有些沉重的大門,兩人一眼就看到巨大水族箱中,那條癱在水中,一動不動的人魚。
——人魚側躺在一張巨大的貝殼床上,純白長發如海藻般在水中微微浮動。他面龐小巧精緻,沒有任何瑕疵,長而濃密的白色睫毛一根根排好,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撥弄,看那睫毛顫上一顫。
他身形較瘦,腰窩塌陷,燦爛的金色魚尾搭在貝殼的邊緣,如夢似幻,超出的一點尾鰭上,似是顏料不夠,漸變成一小片白。
不論怎麼看,這都是一條能在瞬間奪去所有人目光的人魚。
也是整個基地唯一一條金色人魚。
就連剛剛0162號的紫色人魚,在這條金色人魚面前,都只能淪為陪襯,黯然失色。
然而……
頭頂人造太陽的光折射在水中,剛好落在人魚的眼皮上,擾人清夢,他卻沒有任何要避開的想法。
不過,蹙起的一點眉頭,卻顯示著他確實有些不舒服。
「唉。」記錄員再次嘆氣。
他動了動控制面板,調整小太陽角度。
陽光挪開,人魚皺起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他明顯睡得更香了。
——和大多數有運動和陽光需求,活潑又可愛的人魚不同,0163號人魚像是個異類,不論何時都在癱著。
要麼是在貝殼床上癱著,要麼是在礁石上癱著。他整條魚瞧著病懨懨,沒有一點活力,一躺就是幾個小時,尾巴都不動一下。
之前有一次,他甚至閉上眼睛,躺在水中一動不動,隨波逐流足足十四個小時,可把記錄員給嚇壞了。
「編號0163……亞健康。」
記錄員寫下數據,有些發愁。
他正準備和同事一起悄然離開,不打擾這條絕美小人魚的睡眠,誰知一轉頭,便見門大開,十幾人浩浩蕩蕩走進來。
為首的是一名高級調配員,正與一旁的手下毫不遮掩地交談。
「行了,那就這樣辦吧。」
「可是,這條金色人魚身體一直不太好,把他給戚上將,不太好吧?萬一上面的知道了,怪罪下來怎麼辦?」
「那有什麼?人魚脆弱精貴,0163這種狀態,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反正戚上將也……而且你以為,基地里足足十幾條人魚,我為什麼單單選擇了這條?」
高級調配員暗示般,眉梢向上挑了挑,瞧了眼天花板,之後表情不屑,毫不掩飾自己的嗓門,「自那場戰役后,戚上將時不時就會發瘋,現在只能住在遠離市中心的郊區,要真把我們精心伺候的其他幾條人魚送去給他折磨,你不心疼啊?」
「何況……」
說話間,幾人走到近前。
調配員目光落在面前的金色人魚身上,面露痴迷:「這條人魚多美啊……還是尤為罕見稀有的金色魚尾,就算壽命不長,給戚上將送過去,我還嫌他高攀……」
「確實。」一旁有人出聲附和。
戚淵戚上將的名頭,在帝國可謂鼎鼎有名。
——他仗著與當今陛下有幾分親緣關係,性格陰鷙,軟硬不吃,做事心狠手辣,從未有過笑臉,死在他手上的冤魂都不知凡幾。就在今年年初,正舉國同慶時,戚淵還帶人強行闖入為帝國奉獻了四十多年的老臣家中,將一家幾十口人全部殺盡!而原因,竟好似只是那老臣在外面說了他幾句壞話!
真是可悲可嘆。
眾人心中感慨時,又有些不平。
這樣的煞神,明明都沒救了,竟然還能被賜珍貴的人魚?
蒼天無眼!
*
「……編號092號高級調配員,在此正式宣布,0163號人魚,被陛下賜予戚淵戚上將,望上將得此人魚之後,能棄惡從善,心平德和,永不再造殺孽——這些內容,都是陛下對將軍敦敦教誨,現下將軍不在,請蘇管家一定要轉告給將軍。」
江緣躺在貝殼上,睡得正香,乍然聽到這有些粗啞,且刻意放大的聲音,眉頭輕蹙。
這語氣。
擱這頒聖旨呢?
午休時間,還讓不讓魚睡覺了?
江緣有些不耐,翻了個身,想距離那聲音遠點,然而幾分鐘過去,對話聲依然不停,緊接著是一陣兵荒馬亂。
「抬走抬走——」
「咣當」一聲。
水箱左搖右晃,江緣差點沒穩住身體從貝殼裡摔過去。
怎麼回事?
地震了???
江緣被晃的被迫起身,他深吸一口氣,下一秒,水箱里「咕嚕嚕」一串氣泡升上去。
「……咳。咳咳。」他被嗆了口水。
江緣:「……」
作為一條大多數時候都生活在水裡的人魚,竟然還會嗆水?
這天下還有王法嗎?
再看周圍,江緣不禁睜大了眼。
他已經不在人魚基地了。
這是一片精緻的庭院。
院中滿是翠綠的樹木和青草,不知名小花在耀眼的陽光下搖曳著身姿,努力綻放,精心飼養的名貴花草依偎著假山而立,瞧著花團錦簇。不遠處的池塘上有一座木橋連著的小亭子,幾乎被爬牆虎淹沒。
而在小亭子上方,是蔚藍如水洗般的天空。
啊。
是好多年都沒看到過的,外面的景色……
直到這時,江緣才後知後覺的想,他似乎……被分配給人類了?
江緣再次無骨般躺回貝殼中。
住在哪裡都行。
無所謂。
「等等!」
不遠處傳來一道有些焦急的聲音,「蘇管家,我是基地里負責0163人魚的記錄員,能再讓我……看看他嗎?求求您,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蘇管家是一位上了年紀,頭髮花白,看起來十分和藹的人。
他很能理解記錄員此時的心情,便點頭說:「當然可以。」
記錄員得到允許,鬆了口氣,他快步上前,站在水箱前。
江緣聽到了記錄員的話,卻懶得動彈,一雙漂亮的眼眸依然盯著面前的庭院,用後腦勺對著記錄員。
記錄員:「。」
在眾人的注視下,記錄員有些尷尬。
他只好又繞了大半圈,面對江緣的正臉。
江緣臉龐精緻,白色如海藻般的長發微微漂浮,即便此時不動,似是在發獃,卻依然看起來動人心魄。
記錄員神色恍惚一瞬,不過很快就回神,他知道江緣能聽見他說話,便貼著水箱,壓低聲音說:「戚上將性格殘暴,聽聞另外兩個基地,共有三條人魚都受過他的毒手,每條都是不出三天,就被折磨的不成人樣……」
江緣:「?」
江緣轉動頭顱,看向自己的魚尾巴。
記錄員順著江緣的視線看過去,一頓,改口說:「不成魚樣。」
他擔憂道:「我怕你到時候受不了……」
一旁,笑容滿面的蘇管家告別他人,走來時聽到記錄員的話,當即神色一變,大聲說:「什麼人啊,在這裡胡說八道!虧我還可憐你,讓你和人魚說話,結果你竟然說我們將軍壞話!真是不識好歹!」
他叫來幾名精壯的護衛,將記錄員架起來往外丟,氣的臉紅脖子粗。
那記錄員還在喊:「你可以聯繫我——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閉嘴!」
一隻大手捂住記錄員的嘴巴。
「嘭!」的一聲響。
緊跟著一聲慘叫:「啊——」
記錄員被無情扔了出去,屁股著地。
江緣:「……」
江緣面露同情,心想,聽起來好痛啊。
希望人沒事。
一旁。
蘇管家重重冷哼一聲,轉頭看向江緣時,卻秒變臉,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溫聲寬慰道:「你別怕。我們將軍是個好人。」
江緣長睫輕眨。
川劇演員變臉繼承人?
至於剛剛記錄員口中的「折磨魚」事件,鹹魚也很快就想開了。
——還沒發生的事,並不在江緣的思索範圍之內。
微風吹拂,水箱表面波光粼粼。
江緣耳邊是蘇管家絮絮叨叨誇讚將軍的聲音,他突然有種夢回高中,在上政治思想課的感覺。換了個姿勢,江緣安詳的閉上了雙眼,開始裝死。
是的。
江緣是穿越過來的。
他前世是一名兢兢業業的社畜,為了點工資,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結果熬了兩個大夜后,咔吧一下猝死了。
再一睜眼,江緣就來到了這個奇怪的世界,當了一條魚。
蘇管家見身旁的人魚似乎要睡,沒再絮叨,轉頭對抬水箱的侍從低聲說:「當心些。」
不過,
這條人魚對比之前三條人魚,確實過於安靜了。
幾人又走一段。
「將軍——人魚到了。」
隨著管家的一聲呼喚,眾人跨入一道拱門,即便江緣此時閉著眼,也能察覺周遭的溫度明顯升高。
嗯?
是未來金主?
江緣努力睜眼,給予其最大尊重——抬起半身,主動看向短期飯票。
奇也怪。周遭風景已然大變樣。
明明只一牆之隔,外面翠綠繁茂的樹,在這裡就變成了乾枯瘦弱,頂端的枯葉被風一吹便打著旋落下。路兩邊滿是焦黑的草地,似是被火燒過,連一向頑強的雜草到了這裡都沒了生息,入目可謂寸草不生,滿目瘡痍。
而在路的盡頭,立著一名男人。
男人一頭散亂的黑色長發,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白色襯衫的衣襟和衣擺上沾了泥土和血液,瞧著皺巴巴的,穿著軍靴的腳踩著名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的頭顱上,有濃稠的血液從那人身體流出,浸潤在小路和土地中。
聽到管家的聲音,他身形沒動,只慢吞吞掀起眼皮,露出一雙猩紅的眼眸。
江緣與之遙遙對視。
江緣:「。」
重新定義好人.jpg。
「將軍,您來看看?這條人魚是罕見的金色魚尾,模樣精緻漂亮。」蘇管家笑道,「看來陛下對您還是很上心的。」
江緣瞳孔地震:「???」
不是?
現在是誇他好看的時候嗎?
您家將軍正殺人呢?您怎麼好像跟沒看見一樣?
聽到將軍為人殘暴,和親眼看到對方殺人,完全是兩碼事。現在的江緣雖然身份上是條鹹魚,但他的靈魂畢竟還是地球上的21世紀青年,乍一看到這麼血腥的場面,且殺人兇手就在眼前,江緣整條魚都有些不好了。
拜託。
這可是殺人誒——
遠處,戚淵聽到這話,輕踹了地上人的頭顱一腳,隱約可聽見一陣悶悶的壓低的呻`吟聲,證明那人目前還沒死。
戚淵一邊整理自己微皺的衣領,一邊閑庭信步般走到江緣面前,居高臨下,眼眸中不辯悲喜,看江緣的視線,就像是在看一條死魚。
不知道怎麼的,江緣突然想起剛剛記錄員說的話——折磨魚。
他身體依舊動也不動,卻忍不住雙眸渙散,發起呆來。
魚的話……能怎麼折磨?
——紅燒?清蒸?呃,該不會是片生魚片吧?
江緣悄摸將自己的尾巴向後彎了彎,想藏起來,可惜整個水箱就這麼大,他壓根藏不住。
意識到這一點,江緣迅速躺平。
算了算了。
人類要聽從命運女神的安排。
面前,戚淵看見江緣的小動作,冷笑一聲。
他猩紅的眼眸挪開,望向一旁的蘇管家,嗓音低沉,略帶沙啞:「我之前不是說過?我不需要人魚。」
「將軍。」管家面露為難道,「這是陛下親賜給您的,就算您……」他遲疑地看了眼水箱中的金色人魚,沒將剩下的話說出口。
戚淵身形一頓。
他冷漠道:「那就隨便丟哪,別礙著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