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雲之下
冷夜,長街。
街很長,夜很冷。
長街終有盡頭,長夜也終有盡頭。
就在長街的盡頭,趙老頭的牛肉麵鋪。
丁小刀已嗞啦嗞啦吃了兩大碗牛肉麵下肚,那少年卻連筷子都未動一下,他面帶微笑盯著丁小刀吃完那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看著終於滿意的抹了抹嘴打了兩個飽嗝后的丁小刀,他笑問:「你現在還喝得下酒么?」
丁小刀翻著白眼道:「我最多也只不過喝得下一罈子花雕而已,但今晚卻是不能喝,喝酒的時候被別人一直瞪著是很影響情緒的。」他頓了頓接著道:「難道你每次喝酒都帶著兩個木頭人?」
原來那少年的身後一直站著兩個人,這兩人在金鉤賭坊的時候就一直站在少年身邊寸步不離,一個身著青衣道袍腰佩長劍的中年男子,一個鬍鬚皆白,穿一身灰衣外披黑貂的老人。
青衣男子白面微須身材碩長,頭上束一頂檀木座的珠冠挽一個道士髮髻,左手撫著劍柄,肅立左側,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白須老人卻是滿面紅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內家高手。只見他手握一根三尺來長的煙桿,眯著眼一口一口的抽著煙。那根煙桿竟是精鐵所鑄,粗如兒臂。
明眼人都聽得出來丁小刀是故意在激他們,但這二人修為也甚是了得,竟絲毫不受影響。
那少年道:「他們二人是我叔伯,都是我至親之人,這次我來中原辦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們便隨行而來護我周全,兄台莫怪。」他雙手抱拳微笑道:「在下葉容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丁小刀右手把玩著小木刀,歪著頭看著葉容秋道:「我叫丁小刀,小刀的小,小刀的刀。」
灰衣老人緩緩吐出一口煙霧,道:「你這小刀看起來很眼熟,不知是不是那種刀……」
「哦,你曾見過那種刀?」丁小刀抬頭注視著灰衣老人。
「沒有,幸好沒有,那種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灰衣老人嘆了口氣道。
丁小刀輕輕撫摸著手裡的小木刀,眼神也變得溫暖,喃喃道:「不錯,那種刀本來就不是用來看的。」
青衣人看著丁小刀的手,冷冷的道:「可惜木刀卻殺不死人。」
丁小刀笑了,抬起頭看著青衣人笑道:「木刀當然殺不死人,真刀也殺不死人。」
「哦?」
「刀本來就不會動,能殺人的本就不是刀,是人!」丁小刀一字一頓的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裡充滿尊敬,似乎告訴他這個道理的人,在他心裡有著無比尊貴的地位。
只有人才能殺人,這本來就是一個真理。真理通常都不容易被反駁。
青衣人不再說話,垂眼肅立。
丁小刀看著葉容秋笑道:「葉容秋,你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個女人,你這人看起來也像是個女人。」葉容秋臉色變了變,丁小刀接著道:「要不是看到你賭過錢,我一定以為你是個女人。」
「丁兄說笑了……」葉容秋暗自吐了口氣。
丁小刀突然湊近葉容秋戲笑道:「尤其是你身上有一種香味,很特別,又不太像春花樓楚兒姑娘身上那種香味。」接著又自顧自的道:「有錢人家的少爺就是不一樣,你好像不帶人間煙火氣息。」
葉容秋鬆了口氣道:「春花樓是什麼地方?」
「妓院。」
葉容秋懸著的心剛放下,現似已被氣著,冷冷道:「看來丁兄平時沒少去這春花樓啊。」說完竟拂袖而起,怒視丁小刀。
丁小刀訝然道:「男人偶爾去喝喝花酒有何不妥?莫非你從來沒去過妓院?」說完覺得實在好笑,竟哈哈大笑不止。
葉容秋臉都脹紅了,哼聲道:「沒去過又如何?只有,只有不正經的人才會去那種地方。」
丁小刀食指輕搖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第一,茶樓妓院是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當然也是打聽消息的好去處;第二,如果你沒睡好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什麼地方比妓院更好睡覺,絕對沒有人會去打擾你。」
葉容秋輕啐道:「哼,反正去那裡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丁小刀看了葉容秋一下,眼裡閃過一絲光芒,嘴角揚起一抹怪笑。
「你笑什麼?」葉容秋氣道。
「笑你!」丁小刀笑道。「笑你為什麼還不問我剛才是怎麼贏的,笑你像個女人一樣在生氣。」
「我我,你胡說,我哪有在生氣,哪有像個女人?」葉容秋的聲音竟有些顫抖。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問道:「蛐蛐先叫是不是和燈籠有什麼關係?你怎知那燈籠會突然熄滅?」
「蛐蛐是利用翅膀發聲的,在蛐蛐右邊的翅膀上,有一個像銼樣的短刺,左邊的翅膀上,長得有像刀一樣的硬棘。左右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翅膀就可以發出悅耳的聲響。蛐蛐一般到冬月就不再鳴叫,這些用來鬥毆賭博的蛐蛐平時都是養在溫室里,讓它們分不清四季更換。」丁小刀見無人插話,便接著道:「兩隻雄性的蛐蛐放在一起必然會以為對方侵入自己的領地,它們就會發出短促而有力的鳴叫相互警告對方。但箱子里有一塊紗布隔著,時間長了蛐蛐感知到對方勾不成威脅。這種時候,它們就不會再鳴叫。除非……」
「除非是看到燈光?」葉容秋眼神一亮興奮道。
丁小刀看了看他笑道:「不錯,蛐蛐的另一大習性就是趨光,蛐蛐天性喜光,倘若在一間黑屋子裡,蛐蛐躲在角落裡一般是不會鳴叫的,但若你在屋裡點起了燈,它就會出來對著燈光鳴叫。司空摘月一直站著,用身體擋住了身後的燈籠,若你賭『將軍』先叫,他便悄悄側過身體,讓『鐵金剛』看到他身後的燈籠,若你賭『鐵金剛』先叫,他便巍然不動,『將軍』看到你們身後的燈籠,本來已開始興奮,他再暗中運氣輕推一下『將軍』,『將軍』便會先鳴叫出來。他運氣的時候你們已根本不會有所察覺,他會拿捏好分寸,所以你根本不會贏,一次都不會。」他這一番娓娓道來,把三人聽得目瞪口呆。
葉容秋恨聲道:「原來他竟使詐!」
丁小刀笑道:「十賭九詐,這道理你竟不明白么。」
「等等,你說他叫司空摘月,就是那個江湖人稱天下第一神偷的司空摘月?」葉容秋驚道。
「不是他還會是誰,除了他有誰會穿成那樣,活脫脫穿成一個財神,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很有錢。」丁小刀笑道。「不過他最近確實很有錢。」
「但你怎知他身後的燈籠會突然熄滅呢?」葉容秋還是不解。
「這個道理就更簡單了,因為你們全都注視著桌上的賭局,根本沒人會去看這些東西,但我早就看到那個燈籠里的燈芯已閃了三次,連燈光都暗了許多,用不了多久它便會油盡燈滅。司空摘月身後的燈籠熄滅的時候我突然側過身體,『將軍』看到我身後的燈籠后再被我暗中運氣輕輕一引,它就先叫了。」丁小刀淡淡笑道。
「但司空摘月為何一直不動?他大可在你之前先動呀?」葉容秋還是不死心,他現在著急的要知道答案,若此時丁小刀緘默不語,他非發瘋不可。
「因為我對他說了一句話。」丁小刀笑嘻嘻的看著葉容秋。他很喜歡笑,而且笑起來很好看,他總覺得世人如果每天都笑一笑,那麼這世間就會少很多煩惱。
「一句話?一句什麼話?為什麼我沒聽到,可說話是算作弊為輸的!」葉容秋恨不得把丁小刀的笑臉一拳揍成哭臉。
「我並沒有發出聲音來,不算作弊。我說的是唇語,我剛好知道他看得懂,因為我只說了三個字!」
「哪三個字」
「少林寺!」
少林寺,這三個字確實像個魔咒,令司空摘月像被定身了一樣,足足半柱香功夫才緩過神來。
丁小刀,這三個字也像是個魔咒,司空摘月的頭恐怕比丁小刀還要疼。又大又疼。
丁小刀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明眼人都已聽得懂,剛才賭坊那一博,不下於高手間的生死對決。不但要有細緻入微的觀察、泰山崩於前的從容,還得有縝密的心思和精明的功夫。
連灰衣老人都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葉容秋更是兩眼放光一臉崇拜。
「還有幾天就是臘月初八,少林寺一定很熱鬧。」青衣人雙目寒光一閃而沒。
丁小刀淡淡的道:「一定很熱鬧,聽說火頭陀燒得一手絕妙的羅漢齋,不知是否有幸能吃到他燉的臘八粥。」
「你也要去少林寺嗎,不如和我們結伴而行啊,我的車剛好夠大。而且車裡有很多好酒。」葉容秋看著丁小刀笑道,眉眼間竟似有些期待。
丁小刀想了想,看著葉容秋道:「你回答我兩個問題我就和你們結伴而行。」
「你問!」
「第一,你根本不精於賭,為何要去金鉤賭坊?第二,你們從哪裡來?」丁小刀右手把玩著小木刀,小木刀在他五指間不斷變換翻飛,好像它本來就是他身體一的部分。他盯著葉容秋問道。
「我去金鉤賭坊只是為了引一個人出來,我只能一直贏,或只能一直輸,才能引他出來。賭牌九和骰子我並不精,剛好遇到司空摘月做莊,我便將計就計假裝輸給他,但我已輸下去差不多十萬兩還是不見那個人出現,所以我準備改變方案要一直贏,剛才最後那一把我就要贏回來,我可以用腹語或千里傳音惹『鐵金剛』先叫而不讓對方發現。但你卻突然出現了,我,我莫名其妙的就相信你了,內心有種直覺總覺得你不會騙我。」葉容秋一直看著丁小刀說話,眼神熱切。
「至於我,來自關外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朵白雲之下。」葉容秋笑道,「你呢,來自何方?」
「我也來自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另一朵白雲之下……」丁小刀淡淡的笑道,「再見!」
他站起身來就走,竟似一刻也坐不下去。
能坐下去才怪,他剛才幫葉容秋贏了一把,內心正充滿優越感,吃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也覺得心安理得,沒想到人家竟然是故意裝輸。他感覺那兩碗牛肉麵已開始在胃裡翻滾,再不走就要吐出來了。
「小丁,明天我們在哪裡接你,春花樓嗎?」葉容秋咬牙道。
丁小刀已經走到門外,回頭皺眉大叫道:「小丁?你竟叫我小丁,你知不知道我比你要大好幾歲?」
「知道啊,但是我不想叫你作大哥,那樣會很快就把你叫老的,再說,小丁這個名字多好聽,多可愛,對不對橫伯?」葉容秋笑得一臉得意,轉頭問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手撫白須頷首笑道:「小丁這名字本來就很不錯!」
「哼!」丁小刀轉身一頓足,突地如飛鶴般竄起,兩三個起落,就已不見蹤影。他不知是已氣極,還是想找回點面子,竟施展出絕頂輕功,如飛煙般消失不見。
「明日午時,城外相候,白雲之下,芳翠亭中……」丁小刀的聲音遠遠傳來。
葉容秋笑了,笑得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