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師傅
我爺的死在村裡並掀起多大波瀾。
也可能是在背地裡掀起過,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小的時候,我爸曾跟我說:
我爺不是本地人,他是從河對岸逃難來的。
村裡人卻跟我說:
我爺不是從河對岸來的,他其實是從河裡邊兒來的。
我爸跟我說,我爺一輩子都在跟離村五里地的黃河打著交道。
年輕的時候是做船夫,我爸小時候就是躺在船里靠水面的顛簸睡的覺。
後來旁邊修了大橋,他也因此轉了行,開始跟著鄰村老五頭兒干撈屍,一干就是大半輩子。
撈屍工那時已經算不上啥光彩的行業了,也維持不了他和我爸的生計。
那時候小浪底水庫還沒修,黃河邊兒上也沒有移民村,他就在河堤裡邊兒開了點兒地種西瓜。
要是有人有事兒找他,只要到西瓜地頭兒找到那間用蘆葦搭的草庵就行。
他一準在那兒。
他不愛回村裡,村裡人也不愛看見他回來。
我爸到了上學的年齡,差不多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家裡住。
後來我爸結了婚有了我。
和我爸不一樣,我卻經常跑黃河邊兒找我爺,除了能跟著他見識一些奇怪詭異的事兒之外,還能一邊吃著清甜爽口的大西瓜,一邊聽他講那些嚇小孩兒的故事。
———
直到我十歲那年的初夏,我爺破天荒的跟著我回了村子。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天很熱,我爺拎了個小煙桿兒,身上卻還披著件破襖子。
我倆走到村口的時候,村口大榆樹上知了猴兒叫得很煩人。
樹下坐著一群納涼閑聊的人,有的拿著芭蕉扇扇著風,有的拿著紗巾擦著汗。
住後街那個扎著辮子的小女孩兒跟著她奶奶也在大榆樹底下玩兒。
她看見我手裡抱著的大西瓜了,便一邊指著大西瓜一邊往我這兒跑了過來。
然後她奶奶也向我這邊看了過來:
第一眼落在我懷裡的西瓜上,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第二眼卻停在旁邊我爺身上,直接瞪大了雙眼,擺著手把小女孩兒呵斥了回去。
隨即一群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來:
他們看到我爺的表情和小女孩兒奶奶的如出一轍。
之後他們紛紛收起了手裡的東西,拿起馬扎散了開去,像避瘟神一樣。
不一會兒,村口就只剩下我和我爺,獃獃地站著了。
「走吧!」
對於這種情況,我爺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
「他們咋啦?」
我當時還是懵懵懂懂的。
「爺爺我會武功,他們怕我揍他們。」
我爺笑了一聲,這樣解釋道。
不對吧?
我爺有武功這事兒,我咋一點兒都不知道,他也沒說教我兩招。
和很多八零后一樣,我那時候也很迷戀跟武功有關的連環畫,但我是確信自己沒有武功的:
第一我沒有學過任何武功秘籍;
第二我連一塊瓦片都劈不開,還有點兒近視,應該是屬於那種沒啥天賦的選手。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小時候都傻乎乎的,大人們說啥就信啥,何況有武功這事兒還是我爺親口說的。
他在我心裡也一直都是個很神奇的人,他說的話,再不靠譜我都信。
跟著我爺進了村,我在心裡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
找機會一定要讓他教我幾招!
村裡人見到我爺回來了,也都唯恐避之不及;
一個婦女還對著我倆的方向啐了一口,這讓我都替她擔心了一把:
別把我爺給惹惱了,過去揍你一頓可咋弄?
我爺並沒有上去揍她,真正的大俠都不愛打女生。
到了家門口,我爺對著斑駁的木門敲了幾下。
他沒有家門鑰匙,我放假的時候也沒帶。
當時家裡也沒人,我爸和我媽都下地澆源去了。
我倆就靠坐在門檻上等著。
我家是西半條街的東邊兒第一家,緊挨著村中間的大路,平日里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但今天卻沒見著啥人。
「噯~張師傅。」
等了一陣,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
一般有人找我爺有事兒的時候,才會叫他張師傅。
我倆都抬起頭來看。
來人我認識,是我們村住在斜跨角兒那一家的男人,也姓張,但跟我們不是一張家。
我們村雖然張姓最多,但因為我爺以前不是村裡人,所以就沒人承認跟我們是一本家。
不過畢竟是一個村的,我還是得給他叫張叔。
我爺以前就跟我說過,那個張叔家,住的地方很不好:
不南不北不東不西。
他家大門是朝東北的,『紫氣東來』碰上了『敗北風』,不但紫氣一點也用不著,還都轉化成了冷氣,肯定是家丁單薄、夫妻矛盾的狀態。
而且,他家正前邊就是耕地,家門口也沒修個屏風什麼的遮擋,耕地東邊還有一條老溝,老溝生邪氣,都被東風毫無阻礙的灌進家裡。
他家肯定是平常就難過,到了吹東風的春天和初夏,更得出事。
特別是收完麥子的初夏,地里一點減風的緩衝都沒有,出事是百分百的。
現在正是初夏。
「有事兒?」
我爺知道肯定有事兒。
沒事兒人見他都會躲開。
「嗯是有事兒,就是不好意思說。」
張叔撓了撓頭,一邊走過來一邊乾笑,不像村裡其他人那樣怕我爺。
我還以為他也練過武功。
「不好意思說,那就是事兒不大。」
我爺點了一下,打消了他說下去的顧慮。
「是是,事兒不大,事兒不大。就是我媳婦兒,她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好幾天沒見著了。」
張叔的確沒啥顧慮了,順勢就開始陳述。
「媳婦兒丟了,不該去派出所嗎?找我幹啥?」
我爺看出了不對勁,試探了一句。
「是是,是該去派出所。」
張叔走到我倆面前,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抖了抖從裡邊拿出一根煙遞了過去。
「我就是想問問,看您能不能先幫我找找,實在不行了,我再去鎮上麻煩人家。」
我爺接過煙,是那種一塊八一盒的彩蝶。
他把煙夾在耳朵後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盯著張叔看了好一會。
張叔都被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您看中不?」
見我爺不吭氣兒,張叔催了一句。
「中!」
我爺高聲答應,並站了起來,把張叔嚇了一跳。
「你媳婦兒走丟前,穿得啥衣服,啥鞋子?戴沒戴啥首飾?」
找人都得先了解下特徵。
「應該是白的褂兒,黑裙黑皮鞋,戴的首飾?應該就是兩個金耳墜兒,其他沒有了。」
張叔似乎仔細回憶了一下,才說出來。
「記下了,有消息了我找你。」
兩人達成了這單生意,沒有握手,就這麼站在一起。
張叔是個子不算低,我爺是個子也不算高,我卻感覺這時候的張叔矮了半截。
「好好好,那辛苦張師傅了。」
說完張叔就回頭走了,走的時候還四下張望了一下。
我全程沒插上話,只是看著他走的方向,感覺到了不對勁。
「他走的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啊!」
張叔家在我家的東北方向,應該是先順著大路往北,再往東拐到他家那條街才對。
「虧著心吶!哪兒敢走正道。」
我爺回頭瞄準了一下門檻,又坐了下來,淡淡說道。
———
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我才遠遠看見我爸我媽從東邊那條街上走過來:
一人背著個鋤頭,一人背著個鐵杴。
來到近前,我媽看見我爺來了很意外,一口一個爸,把鋤頭靠在門口,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我們這才跟著回了家。
「張忠家出啥事兒了?」
張忠就是我說的張叔。
我爺拉了一張板凳,在梨樹下邊坐了下來,雖然是正午,上房屋卻把陽光擋了回去,梨樹正下邊就有了一大片蔭涼。
我爸也拉張板凳坐在旁邊兒,脫掉沾滿泥土的鞋子,把赤腳放在地上,也挺涼快。
「不清楚,聽說是老婆跑了,估計是回劉庄兒了。」
劉庄是張叔老婆的娘家,他老婆叫劉風梅。
「我清楚。」
我媽從廚房走了過來,她已經把我拿回來的西瓜切開了,一人給我們遞了一芽兒。
「咱家的地離他家不遠,那天我在地里幹活兒,聽見他倆吵架來著,風梅喊得很高,說什麼『瞎了眼』、『沒一點兒用』啥的。好像是在說張忠不行。」
我媽很喜歡八卦別人,也很喜歡找別人分享八卦,估計這話她都不知道跟多少人說過了。
只是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受我爺的影響,我家肯定也是不少人背地裡的八卦對象。
「可憐風梅才二十齣點兒頭,嫁了張忠這麼個銀樣鑞槍頭,不值當呀!」
我爸聽完尬笑一聲。
男人對村頭街尾的八卦都不感興趣,除非能讓自己見到利。
「應該沒那麼簡單。剛才我看他滿臉煞氣,估計是碰著啥不幹凈的東西了。」
我爺皺起了眉頭。
「啥?爸你見著張忠了?你可千萬別理他,他這兩天正走背字兒哩!別給你傳染了。」
我媽就是這樣,雖然喜歡嚼舌頭根,但對自己家人還是很在乎的。
「中了,不說這個了,今兒我過來,是有個大事兒要跟你倆說說,關於小賓的。」
我爺也不是斷案的,人家讓幫忙找個人而已,閑沒事了找找就行了。
這次回來的正事還是得先說。
「關於小賓的?啥大事兒?」
我媽先問的,我爸就在一邊聽著。
我其實也挺好奇的,關於我的大事兒?會是啥事兒?
要教我武功了?
「我決定了,我要把撈屍的本事,都傳給小賓!」
我爺高聲宣布著,說完就把吃完的西瓜皮放在地上,再把耳朵上的煙取下來,拿洋火點著吸了起來。
「啥?撈屍?」
「不中不中,小賓還得上學哩,不能學這個。」
我爸我媽連連擺手。
我心裡其實也不滿意,雖然我不反對學撈屍,但相比於撈屍,要是能跟我爺學武功,我肯定更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