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蹈覆轍
宣紙被火舌吞噬,直至灰燼。
次日她沒再寫詩,只是在殿中彈著那把桐木琴,輕撫琴弦,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弘農楊氏祖代好幾朝皇后貴妃,獨獨在我這,竟淪落至囚於宮中做樂師,」低頭想了想,輕笑自諷著:「自年幼,看不出人心叵測,倒是眼拙。」
殿門外忽遙遙傳來一陣喧鬧之聲,似乎還抬著步攆,還未等她出門看,只聽見有太監喊著:「皇上駕到——」,虞梔冷哼一聲,彈琴的手一揮,理了理衣袖,眼底沒了剛剛的哀傷,反而多增了幾分厭惡。
步攆立於殿門前,那太監看了看緊閉的殿門,轉身朝皇上行禮,步攆上的九五之尊擺了擺手,示意允了,見此,太監上前一把將殿門推開,手裡拿著詔書卻不見殿內人,大聲質問道:「皇上聖旨到,虞司樂出來跪安接旨!」
「他受不起我這跪安,恕我失禮,前些日子在院中練字,有些染了風寒,實在不便,你宣旨便是了,我聽著。」內間傳來的聲音懶懶的,句句話如刀刃鋒利,毫無饒人之處。
見皇上並無言語,他展開那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下大赦,三日後太原府將軍與隴西使臣覲見,宮中特設宴席,念虞司樂琴藝精湛,特於國宴上為王公權貴獻曲,欽此。」太監聲音嘶啞,卻透露著一絲古怪。
無數輕愁薄恨堆積內心,動搖的信念令她於痛苦中掙扎。
她表現的風輕雲淡。
只是開口說:「我才疏學淺,恐不能勝任,還是請他另請名師吧。」
皇帝不知何時下了步攆,走入殿內,負手站在桌前,把玩著桌上的一串菩提子,放緩語氣說到:「弘農楊氏有楊貴妃,曉音律,承徽為貴妃一脈之後,自然也是通曉音律,朕早知你的《狂酒》《關山月》彈得極好,又為何推辭?」
虞梔聽見他說話,不怒反而笑道:「早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可如今我楊承徽手疏,曲目也不見得記得,又當如何?早聽聞,後宮中有位妃子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如讓她去為眾臣獻曲可好,再者說,那是你裴文軒的臣子,是她們後宮女子的臣子,與我楊承徽何干?」
他聽見這話,目露狠色,直截了當說著:「朕的後宮如何,輪不到你來議論,三日後國宴上若見不到你獻曲,那這長秋殿一眾侍從,便也無用,」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得意的說:「朕呢,命人為你做了身當年楊國公在時,你在國公府中穿的華服,你就穿著那身衣服去獻曲·。」
話音剛落,他又喚門口的兩個宮女,那宮女手裡拿著一副金銬鏈,看上去華麗無比,但仍是金屬,未免讓人見了心生寒意,他目光幽幽地望去,不動聲色的搜尋著什麼,見她還是沒動靜,他陰陽怪氣道:「朕怕承徽這次又想著跑出去,上次出去沒了半條命,還差點搭上自己的兩條雙腿,這是朕命人為你打造的金銬鏈,一會兒讓人進裡間給你鎖上,承徽啊,皇城如此浩大,宮牆又厚,不比國公府好溜出去,有這東西鎖著,你就安生些。」
說完這些他就轉身走了,虞梔雙手緊握,攥成拳,閉目凝思片刻,眼皮輕輕地跳了幾下,獃獃地望著前方,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深沉,彷彿眼裡還飄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樣了。
我本無意過堂風,偏偏孤據引山洪。
她一言不發,緩步出了裡間,兩個宮女見她出來,行禮道:「得罪了虞司樂,我們,真的不得已。」
她聽到這兒,噗嗤一聲笑了,丹鳳眼,秋娘眉,笑意輕輕蕩漾在唇角,蘊含著清泉般的明澈之色:「活在這牢籠里的人,有幾個遂心如意的呢,不多說了,來鎖上吧,這金鎖能銬住我的腿,鎖不住我的心中萬千。」
宮女只覺得她是真性情,真心敬佩她的為人,按吩咐給她鎖上之後便行禮離開了。
待那兩個宮女走後,虞梔低頭看了看腳腕上的鎖鏈,烏黑的眼眸里,此刻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疏離而冷淡。
打從家中沒落之後,她身上就不著金銀了,沒想到再戴這金銀,卻是這做工甚是精美的金枷鎖。
自以為是用情至深會逾越分寸,沒曾想宮闕參差,各抱地勢,勾心鬥角,這人又何嘗不是,到頭來終究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她起身走向佛像前,金屬墜地隨她的腳步發出陣陣清響,她點了香爐,見菩薩手中念珠一串,合掌低頭,虔誠的輕聲誦念:「信女難悔過心中之所恨,來生不求做白紙,但願做一滴毀他白紙的墨,萬望菩薩垂憐…」
她禮拜過後,因不便走動,又躺在榻上昏昏睡去。
再睜眼醒來已是快到晚膳時,窗外的夜,如浸了墨色般沉寂。她身上又是一身汗,衣裙被汗浸染粘在背上,頭髮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
外面的人聽見裡面的響動,緩步進來行禮,「司樂,您又做噩夢了,不妨叫太醫過來瞧瞧,以免夢魘久了傷了身子。」
虞梔剛睡醒,定睛看了看,慢慢說著:「是你啊,怎麼會來此,你且在屏風外等一等,我去換一身衣裳。」
那宮女老老實實的按著她的吩咐在外間等著。
片刻后,虞梔換了身衣裳,整理的乾乾淨淨,才緩步出來:「你剛剛說叫太醫,沒什麼大礙,噩夢而已,習慣了就好了。」
那宮女還想說什麼,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還是作罷了。
虞梔坐到她身邊,倒了兩杯茶,拿起一杯遞與她面前,面色淡然,不緊不慢的問著:「你這是,怎麼知道我又做噩夢,而且都晚膳過了,你來我房中,可是有所求?」
宮女聽見了這話,立馬起身跪了下來:「奴,奴原先是皇上派來監視您的其中一個宮女,觀察您好久了,本以為…本以為您是什麼惡人,可是今日見您言談舉止讓奴敬佩,奴想了半日,還是想順著自己的內心,不願去做這監視之事了。」
虞梔愣怔了一下,扶她起來,看著茶色,心中酸楚,自師父與家中親人離世后,很少有人與她如此掏心掏肺的訴由衷,她沉寂了片刻,還是對著那宮女說:「我,沒什麼值得敬佩的,也不需要人來伺候我,你還是聽話按吩咐行事吧,忠臣不事二主,我這裡,不需要你。」
她用生硬的語氣與這個宮女說話,只是因為她無依無靠也就無所牽挂,說話不講究規矩尊卑,
那些惡奴也正是因為這些不敢輕易欺她,只是這宮女正值好年華。
她不想將她牽連進去,白白喪命,正如前幾日的那個小太監一樣,他們還有家人朋友。
想到這,她目光凜然,冷冰冰的和那個宮女說:「若沒有別的事,你去幫我取一壺荷花釀來,便退下吧,今日之事我不會去告知別人,你也就此斷了這心思,好好監視便是了。」
宮女有幾分失落,還是恭敬行禮:「是,那姑娘一人,照顧好身體。我去將酒拿來。」
待宮女回來之時,她已經回了裡間,告知她把酒放下就好。
她目送著又一個幫助自己之人被自己送走。
碧紗窗下,沉香發出陣陣幽香,沒一刻鐘的工夫,雨下的紛紛綿綿,香氣在氤氳的水霧氣中瀰漫開,散著一片別情離愁。
她提著酒壺坐在窗邊,獨飲獨醉。
自江南長大,從小溫溫婉婉,飲下這最後一口荷花釀,也便斷了江南女子的溫潤情。
可她祖籍華陰,骨血之地於邊疆。她要做華陰的木蘭花。
亦狂亦俠亦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