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堂上的他
四月,清明節后,帝京。
灰濛濛的天空扯下霏霏細雨,潤濕了敞闊官道旁邊的古槐樹,也打濕了騎著馬去上朝的大人們的黑色氈帽。
在離尚書省不遠的一間官舍里,一個面如紙色的年輕女子躺在榻上,秀美緊蹙,大汗淋漓地,像是在經歷什麼痛苦刑罰。
門外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一聲強過一聲。
「樓頤如你是死了嗎?給我開門!」
「怦」的一聲巨響,緊鎖的門被人踹開了,跳進來一個皮膚黝黑,膀大腰圓的女子。她風風火火地衝過去,扯起床榻上那人就要往外跑。
「趕緊洗漱,上朝要晚了!」
「上朝?」
李成玉被她強拉起來,一路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院中。
她此刻耳中轟鳴,渾身發冷。那毒酒入喉,腐蝕五臟六腑的劇痛仍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
這是哪兒?自己怎麼沒死?
腦袋劇痛無比,舊主的記憶紛杳而來,與自己生前的記憶混雜在一起。腦海中一會是自己被灌下毒酒的畫面,一會又閃過一些陌生的片段——江南水鄉、科舉及第、大理寺…
她又低頭一看,身上穿的不是鎏金玄黑王服,竟然是淺青色的大周官服,瞧這衣服上的紋路與樣式,還是個正九品的女官。
憑藉腦海中零碎的記憶,她很快就摸清了而今的情形。
原來自己重生了,還重生到了十年之後的大周。
這具身軀的主人叫樓頤如,年約十八,江南沛縣人,今年剛剛科舉及第,經過吏部銓選后,入職大理寺還不到一個月。
眼前扯著她的這人叫杜蘅,是一個府兵的女兒,自幼不喜女紅,整日跟著父親耍槍弄劍,性格爽朗粗獷,脾氣火爆,如今在兵部任職,也是樓頤如的同鄉好友。
杜蘅看她神情怔忪,頓時火冒三丈:「我最煩你這磨嘰勁兒,待會上朝遲了,這個月俸祿就又沒了!」
樓頤如還處在自己重生了的巨大衝擊之中,就被杜蘅拖走,跟在一眾朝臣的末尾,走上通天玉階,進了太極宮。
遠遠望去,金色龍椅還空著,女帝還沒有來。
有一人坐在高高的朝堂之上,身姿挺拔,面容肅殺。
那是…荀琰!
她面色駭然,汗如雨下。
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她還記得自己跪在殿前冷硬的玉階上,聽著新帝對她的判決。
「淮王李成玉,殘害手足,謀逆當誅,賜毒酒一杯。」
殿前侍從端上一隻鎏金琉璃杯,裡面盛著快要滿溢出來的猩紅色的酒。
「這是相國公子特地為你準備的,喝下它吧,好歹還能留個全屍。」
她剛伸手接過,就聽見玄武門外,一陣由遠及進、急匆匆的馬蹄聲。
須臾進來一個身披銀色盔甲,濃眉星目的郎君,正是剛在城外結束一場廝殺的相國公子荀琰。
他的臉上濺滿了鮮血,提著劍朝著自己飛奔過來,看起來就像從陰曹地府中一路拼殺,逃到世間來啖人血肉的惡鬼。
如今她終於看清了荀琰的狼子野心,但為時已晚。
她已是心如死灰,便毫不猶豫地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身體倒下去之後,眼角的餘光竟然掃到了荀琰悲痛的目光。
有什麼好悲痛的呢?這杯毒酒可是你親自賜予我的啊。
她咬緊了牙關,再一次認清了而今的處境,自己竟然真的重生了,而且賜她毒酒的那人還當上了手握重權的丞相!
「樓大人,樓大人!」
旁邊的大臣見她面色慘白,伸手戳她:「樓大人今日身體不適嗎?」
樓頤如猛一下地從回憶中醒過來,揚起一個虛弱的笑:「可能只是受寒了。」
她抬頭望去,只見荀琰衣著一身紫色襕袍,一條金魚帶緊緊系出窄腰。官帽下是劍眉星目,以及彷彿刀鋒刻出的挺直鼻樑與下頜線。他此時是薄唇緊抿、神情疏離,身上也混雜著權臣的威圧感與鐘鳴鼎食的貴氣。
他的身量變了,比十年前更加高大精壯。眼神也變了,那股大權盡握的霸氣、生殺予奪的威圧如今是全然顯露了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荀琰,樓頤如的心情很是複雜,直到瞥見他手中摩挲著的佛珠。
她彷彿看到了極大的笑話。
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羅,如今竟然皈依了佛門?怎麼,怕自己殺孽太重,死後會墜入陰曹地府嗎?
荀琰察覺到了有人在仔細審看自己,那寒冰般的目光幽幽轉過來,樓頤如慌忙低頭,俯低身子,努力將自己隱沒在熙熙攘攘的朝臣中。
眾人等了整整一刻,女帝還沒來。
群臣正在竊竊私語之時,一個小黃門急匆匆地跑進來,俯身對著荀琰耳語。
「荀相,聖上一大早跑去大理寺觀刑了,攔都攔不住啊…」
荀琰皺眉:「誰在受刑?」
「是那前一日遞送奏章的言官,說聖上應該收斂下沉迷聲色、暴虐乖戾的性子。聖上聽了,當場就變了臉色。」
這小黃門邊說邊偷覷著荀琰的神色,見他面容沉靜,便又加了幾句。
「大理寺少卿林幽之為討聖上開心,發明了新刑具,說是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不,聖上這才一大早就去了大理寺。」
荀琰沉默片刻,朗聲開口:「今日聖上頭疾犯了,不宜上朝,各位同僚有要緊事,就直接在這裡自行商議。」
樓頤如聽了,心中冷笑。
雖未聽到那黃門與荀琰說了什麼,但她能猜出來個大概。
當今聖上,也就是她同母異父的阿姐李堯祁,比自己大了整整十歲。李堯祁是母皇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就受盡寵愛。
然而在權力和寵溺中泡大的孩子,如若沒有約束,便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李堯祁還是皇太女的時候,就極愛以折磨人為樂,尚書省沒去過幾次,大理寺與刑部倒是去得最勤。
宮女們最怕到李堯祁的宮中當值,沐浴的水溫稍微高了一點,或者端去的點心不和口味這些小事,都會被驕縱的李堯祁以重罪論處。
自己在幼時,也沒少受這位阿姐的欺負。一想到當年精心餵養的幼犬被這位阿姐捉去燉了湯,她就恨得咬牙切齒。
她當時還以為平日里驕縱跋扈的阿姐轉了性子,竟然對她如此之好,送來煲好的肉湯不說,還笑眯眯地親手一口一口餵給她。
直到她在碗中看到那本來應該系在幼犬脖子上的銀色鈴鐺。
她驚恐抬眼,眼前阿姐的笑容像惡魔一般。阿姐捂住她的嘴,強按著她咽下去。
她那時才十歲,回去之後就高燒了三天三夜,閉上眼就是那幼犬追著自己,漆黑的大眼睛毫無光彩,追著追著,竟然開口說了人話:「主人,你為何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念及此,她攥緊了拳頭,尖銳的指甲在手心扎出血來。可惜自己現如今只是一個九品芝麻小官,品階太低,根本不可能有見到李堯祁的機會,更遑論復仇了。
她在心中恨恨道:「荀琰、李堯祁,總有一天,我要你們的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