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淵真的很「冤」
在隋唐,人與人之間講階級成分,並且階級固化。如果你是貴族,基本世代都是貴族。所以,作為李淵的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愿還是有的,一個關隴集團貴族出身完全可以接班做皇帝,因為,長期以來民眾已經習慣了關隴集團的統治。
儘管一個貴族身份完全可以服眾,不用效仿先人借用迷信手段刻意編排故事忽悠一下民眾,但借用江湖術士渲染一番,營造李淵做皇帝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良好輿論氛圍,使民眾真正從思想上認識到李淵做皇帝不容質疑,還是很有必要的。
翻閱《舊唐書》就有這麼一段記載:「有史世良者,善相人,謂高祖曰,公,骨法非常,必為人主,願自愛,勿忘鄙言。」意思是說,「唐國公,您相貌非凡,頗有天子之相,今後必為天下共主,可不要辜負上天的寵愛啊。請大人保重,一定要記得我今天所說的,今後必定應驗。」
「帝頗為自負。」意思是說,彼時的李淵對術士所言頗以為然,特別受用。
李淵頓時感覺自己家的祖墳上青煙滾滾,這是上輩子燒了多少高香啊!但還得剋制一下:「仙道說得是哪裡話啊,我只是一小小武將,不過你放心,我會努力的!」
然而,這件事的可信度不高。後人之所以這麼做,其實目的很明了,旨在告訴世人現任皇帝也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做好意識形態領域工作,進一步統一思想、凝聚共識。
話說,李淵出任太原留守,這一年是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是歷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年。
這一年,李淵起兵了,再也不用隱忍了,再也不用假裝頹廢做個貪財好色的中年男人了,向著做天下共主的人生目標邁出了實質性步伐。
多少個夜晚,他站在城樓上,仰望星空,不知捻斷了多少鬍鬚,感慨自己不知蹉跎了多少歲月,感嘆歷史的天空如今閃爍幾顆星,這些璀璨星辰都曾照亮過哪些英雄,是不是到了一展人間英雄氣的時候了,你準備好了嗎?是的,我確定,我準備多年了。
這一年,歷史上令天地為之色變、讓歷史車輪為之變向的許多大人物逐一登場亮相,李淵的兒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他的女兒平陽公主、女婿柴紹,另一個女婿、高密公主的夫君段綸,文武大臣裴寂、劉文靜、溫大雅、長孫順德、劉弘基、殷開山、劉政會、武士彟等,這些人後來都成了開國功臣,有的還進入凌煙閣,成為開國二十四功臣之一。
說起李淵起兵建唐,《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都認為,首倡義兵的是李世民,裴寂、劉文靜為助攻,史書的口徑很一致,把功勞全部歸於李世民。
《舊唐書》記載:「太宗與晉陽令劉文靜首謀,勸舉義兵。」
《新唐書》記載:「高祖子世民知隋必亡,陰結豪傑,招納亡命,與晉陽令劉文靜謀舉大事。」
而《資治通鑒》更為直接:「起兵晉陽也,皆秦王李世民之謀。」「高祖之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
這一點不難理解,史書是後來修的。《舊唐書》修於後晉,《新唐書》和《資治通鑒》均修於北宋。李世民開創了「貞觀之治」,突出頌揚李世民,其他人或被埋沒,或被改寫,以襯托李世民千古一帝的偉大功績,實屬人之常情。
綜合《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的記載,有這麼兩件事促使李淵起兵,至於記載的是不是真相,咱們先把這兩件事按照這些史料原原本本說完,然後再一一分析。
第一件事,兵敗突厥,李淵面臨牢獄之災。
雖然不久前,李淵與王仁恭合兵一處共同抵禦突厥,取得了小小的勝利。但是以突厥人的做派,休養一段時間,一定會捲土重來。就像某動畫片的那句經典對白:「我一定會回來的!」相信突厥人每次出兵不管是打了大勝仗還是慘敗,在心裡都會來上這麼一句。
歷史上的突厥、吐蕃,都是如此,不斷的起兵打大唐,打不贏就求和,養精蓄銳一番繼續打;打贏了拿好處,好處享受完了,撕毀合約還是繼續打。
「我一定會回來的!」是的,突厥人不負約定,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總結經驗,「小老弟,大哥我又回來了,我就是不服!」
大業十三年初,突厥再次出兵馬邑,李淵派副手高君雅與王仁恭共同抵禦。王仁恭根本不是突厥的對手,李淵表面上支持,但出工不出力,結果不出所料,吃了敗仗。
李淵當時的想法很明確,此次出兵,如果能借突厥人之手,除掉高君雅最好;如果擊退突厥,在楊廣那兒也算大功一件。
然而,王仁恭這位兄台心態就不一樣了,吃了敗仗,必須得自我安慰一番:「吃了敗仗不要緊,只要人活著就還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仁恭這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不過,這只是王仁恭的一廂情願。
兵敗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楊廣耳朵里,楊廣當即大怒,要處斬王仁恭,這還不算完,下詔就地拘捕李淵。理由很充分,李淵負有領導責任,對王仁恭支持不力。
說來奇怪,彼時的天下義軍遍地,咱不知道楊廣如何得知兵敗的,也不知道楊廣的使者是怎麼從江都千里迢迢穿越一道道烽火線跑到太原的,可人家就是命好,居然順利到了太原。
當楊廣的使者宣布這兩條諭旨時,李淵非常震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儘管是拘捕,但李淵明白,這是小表弟要對自己下手的節奏。就在李淵思考著要不要先把使者扣押起來時,李世民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上場了。
李世民來到父親書房摒退左右:「父親大人,天下人都知道楊廣昏聵暴虐,如今民心思變,義軍多如牛毛,起事時機已經成熟,咱們不如順天應人,舉起義旗。要不然把您逮起來,可就不好翻身了啊!」
李淵聞聽大驚失色:「你這不孝子,怎麼能如此口出誑言、大逆不道,你這是想陷為父不仁不義啊!你等著,我這就寫信檢舉你,讓官府把你抓起來!」說完就要拿筆。李淵的演技瞬間飆升。
然而,李世民卻毫不在意:「老爸啊,兒子是看時機真的成熟了,才這麼說,如果您要告發我,我寧願受死!」
「二郎,我怎麼會告發你呢,你可是我的兒啊!此事到此為止,今後不許再提。」李淵走到李世民跟前,輕輕拍了拍李世民的肩。
李世民無奈,心有不甘,怏怏而回。
李淵心累,輾轉反側,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又來了:「父親大人,時不我待,不得不說,現在必須起事了。您奉詔到太原剿除匪盜,可如今匪盜遍地,怎麼能剿得盡呢?就算您把天下匪盜全部剿除了,可謂功高蓋主,到那時更加危險。況且因讖言李渾族滅之事猶在昨日,所以,起事與否,最終都難逃責罰。因此,起事一搏還有希望,願父親大人不要再猶豫了!」
李淵來回度步:「二郎啊,為父昨天一宿未眠,你昨天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分析得也很準確。好吧,一切由你安排吧。」
就在李世民緊鑼密鼓準備之時,楊廣又來了一道諭旨,赦免了李淵和王仁恭,而且官復原職,讓他哥倆繼續鎮守太原。
於是,李淵對起兵一事按了下來。
第二件事,酊酩大醉,李淵睡了宮女。
李淵出任太原留守時,裴寂為晉陽宮監,劉文靜為晉陽令,二人自然成了李淵的手下。晉陽宮是隋朝眾多離宮別苑之一,通俗點說就是皇帝大人的行宮,除了豪華的設施,還有貌美的宮女。當皇帝出巡到此便會來這裡居住。開皇九年,晉王楊廣在東魏晉陽宮舊址上進行擴建,並築起長七里、高四丈的宮牆。后又在晉陽宮西邊築倉城,城周八里、高四丈,把晉陽宮與倉城東西相連,甚是壯觀。
劉文靜和裴寂都因目睹大隋大有危矣之勢,自身前途未卜,因而時常在一起喝酒解憂,自然相對而感慨,所謂激揚文字、指點江山。
有一次,酒過三巡后,裴寂對劉文靜說:「劉兄,咱倆命不好,生逢亂世,這官恐怕做不久了,別指望光耀門楣了,咱們該如何是好啊?」
劉文靜此時早已看好李世民,覺得李世民將來必成大器,依附之心久矣。於是對裴寂說:「如今李大人是我們上司,他的二兒子李世民非尋常之人,其胸襟豁達,天縱神武,和漢高祖劉幫、光武帝劉秀有得一比,咱哥倆不如一起依附李淵和李世民父子。」
要不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劉文靜這話說完不久,因與瓦崗軍首領李密有姻親關係而被捕入獄,而服刑的監獄就在太原。就在劉文靜感到命懸一線、生無可戀之際,轉機來了,可以說因禍得福。李世民主動到監獄看望他。
劉文靜見到李世民大喜,於是試探李世民:「今天下大亂,大隋危在旦夕,非漢高祖、光武帝不可平定四海!」
李世民一聽笑了:「素聞先生高才,然而,先生有所不知,平定天下的人就在你眼前。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聽聽先生平定四海的高見。」
劉文靜一聽,猶如大旱逢甘霖,救命的人來了,一定要抓機會。於是他從天下大勢到如何起兵,嗚喱哇啦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概括一句話就是,「李世民您父子若起兵,不出半年,帝業可成。」
兩人相談甚歡。於是劉文靜出獄了,拉上裴寂協助李世民暗中做起兵準備。
可是起兵的關鍵在於李淵的批准。李世民、裴寂、劉文靜思來想去,決定給李淵挖坑,「把你逼上梁山,讓你不得不反。」
坑是這樣挖的:鑒於李淵自從被楊廣下詔拘捕到赦免,按照李淵的性格和行事風格,一定會更加低調,繼續做個貪酒好色之徒。於是,作為晉陽宮監的裴寂發揮職權作用的機會來了,他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故意安排宮女侍寢了李淵。
事情是這樣的:接連數日,裴寂請李淵喝酒,喝完順便送上幾位美女,把李淵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可是令李淵沒想到的是,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是躺在自家床上,而是在晉陽宮一個房間里,而且身邊還躺著宮女。
「這,我這是睡了楊廣的女人?這可是滅門之罪啊!」就在李淵疑惑之際,耳邊傳來「吱呦」的開門聲,把李淵嚇得渾身冒出了冷汗,本來還未完全從昨夜酒勁中清醒過來的李淵瞬間精神起來,只見他快速起身去拔掛在床邊的佩劍,準備與宮將搏殺一番逃離這裡,然而還未等佩劍出鞘,這時進來一個人,此人正是昨夜陪李淵飲酒的宮監裴寂。原來是虛驚一場,李淵頓時放鬆下來。
裴寂:「李大人,令郎世民已暗中蓄養兵馬、招幕豪傑許久了,欲舉大事於亂世,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恐大事久之遭泄露,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大人原諒。眾人心意已明,大人您的意思呢?」
李淵繼續演,愣了一會:「二郎與爾等既有此謀,事已至此,不得不反了,按計劃實施吧!」
這兩件事把李淵描述得沒有主見、胸無大志、搖擺不定,同意起兵是被李世民、裴寂、劉文靜脅迫的,給人一種事不關己、聽天由命的感覺。而把年僅19歲的李世民描述成了目光遠大、英明神武的起兵首謀者、組織者。
可是,起兵真相果真如此嗎?李淵真的對二郎世民等人密謀起兵毫不知情嗎?
咱們來看看《大唐創業起居注》:「帝(李淵)遂私竊喜甚,而謂第二子秦王等曰,唐固吾國,太原即其地焉。今我來斯,是為天與。與而不取,禍將斯及。然歷山飛不破,突厥不和,無以經邦濟世也。」
這段記載大意是,李淵對李世民等人說,這裡是古唐國的封地,我是唐國公,今天到這裡上任,實在是天意。如果不早圖大事,恐怕會被楊廣除掉。然而,現在有匪盜歷山飛盯著太原,北有突厥這個不安定因素,如果不解決好這兩件事,就不易成就大業。
接著往下看:「時皇太子在河東,獨有秦王侍側耳,謂王曰,隋歷將盡,吾家繼膺符命,不早起兵者,顧爾兄弟未集耳。」
這段記載的主要意思是,李淵對李世民說,之所以現在不起兵,是因為你們兄弟幾個沒全在太原,比如你大哥建成,你弟弟元吉、智雲現在河東(今山西運城、臨汾一帶),所以有所顧慮。說這話的時候,李淵已為太原留守。
那麼,問題來了,李建成在河東幹什麼?李世民在太原又幹什麼呢?
我們接著看:「仍命皇太子於河東潛結英俊,秦王於晉陽密招豪友。太子及王俱稟對略,傾財賑施,卑身下士。逮乎鬻繒博徒,監門廝養,一技可稱,一藝可取,與之抗禮,未嘗雲倦。故得士庶之心,無不至者。」
這段記載的主要意思是,李淵命長子建成留在河東招攬英雄,命二子世民在晉陽籠絡人才。哥倆都很有能力,都不吝嗇錢財,而且能放下架子,禮賢下士,只要你有一技之長,均可為我所用,於是吸引了許多人來投。
很顯然,暗中招兵買馬是李淵的意思。
這些記載是可信的。理由有三:
其一,《大唐創業起居注》是李淵稱帝後由他的貼身秘書溫大雅所著,溫大雅出身官員世家,其父親不僅是官員更是歷史學家。隋文帝時期溫大雅的官職是東宮學士。窺一斑而知全豹。僅從這一官職來看,溫大雅品德高尚、治學嚴謹。否則,品行不端是進不了東宮的。所以,修著《起居注》應很嚴謹。
其二,《大唐創業起居注》記錄的是李淵從起兵到稱帝整個創業過程,成書於武德八年。也就是說,一直到《起居注》完成,李淵始終在位,溫大雅作為從晉陽起兵到李淵稱帝的親歷者,其真實性、準確性、客觀性肯定要大於他去世后的其它史料,特別是《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這些后朝編修的官方正史,尤其是在真實性方面。按常理來講,屬下寫個材料特別是這種史書,當領導的一定會審閱的。因此,退一萬步講,如果李淵覺得《起居注》不實,憑李淵那種隱忍低調的性格,完全可以命人燒掉,乾脆不提,因為他那時已經做了皇帝,完全不需要以這種形式對自己歌功頌德。如果要彰顯功績,他完全可以弄個萬民書,不管是真是假,一旦許多年過去了,假的也可能成真的了。因此,《起居注》的記載總體而言實事求是。
其三,根據《大唐創業起居注》的記載,李淵始終在暗暗集結兵力,為反隋做準備。如果起兵功勞都是李世民的,溫大雅為了故意討好現任皇帝李淵,而抹殺李世民的功勞,就不擔心哪天李世民做了皇帝收拾他?就算李世民後來沒做皇帝,李世民作為尚書令、天策府大將軍,難道收拾不了溫大雅?就算溫大雅是條好漢,不怕殺頭,僅憑李世民有仇必報的性格,在老爸去世后,也會命人修改,甚至把《起居注》銷毀。但歷史告訴我們,李世民繼位后,不但沒有處理溫大雅,而是把他奉為座上賓,封他做了禮部尚書,授爵位為黎國公。
其實,早在大業九年,李淵奉詔前往懷遠督運糧草時,就與隋朝駙馬宇文士及有過密談。具體談的是什麼政事,史書未作記載。但《舊唐書》有這麼一段:「此人與我言天下事,至今六七年矣,公輩皆在其後。」這件事是這樣的:武德初年,也就是李淵建立唐朝初年,在一次朝會上談到當時首倡義兵之事,斐寂、劉文靜等人都認為自己提議起兵之事最早。然而,李淵卻笑著說,當年我去懷遠督運糧草途經涿郡(今北京)時,宇文士及就找我談過此事,距今已有六七年了。
李淵與裴寂、劉文靜等大臣的這番對話,可以看出,李淵早有問鼎天下之心了,只是李淵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也完全符合他一向善於隱忍的性格。因此,李淵始終是從晉陽起兵到玄武門之變前的總設計師、最高決策者、全局指揮者,並非史書記載的那麼不堪。而李世民也非史書記載的年輕時就英明神武、居功至偉。當然,不可否認,李世民確實是千古一帝,但不能說李世民雄才大略、成績卓著,就把李淵描述成胸無大志、左右搖擺的政治投機分子,撿了個現成的皇帝。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如果你去過李淵的陵墓獻陵、李世民的陵墓昭陵,便會發現,李淵的獻陵遠遠看去就是土包一座,除了松柏蔥鬱,外加一塊墓碑,四周就剩廣袤的田野了,修得實在簡陋,猶為荒涼,前去拜謁的人很少,給人一種悲涼之感。相反,李世民的昭陵卻豪華且龐大了許多,是中國歷代帝王陵園中規模最大、陪葬墓最多的一座,被譽為「天下名陵」,是今天旅遊的熱門景點,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派莊嚴而不失宏偉的之狀。
如果用一句話為李淵鳴不平,只能說,李淵真的很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