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歸去 2

第四章歸去

二

夏秋知啊知啊知啊的蟬鳴在田間，在屋舍，在林中，每一日的午後和黃昏它們總是如約醒來。

秋天最後一片飄零的落葉帶走了知啊知啊知啊的鳴叫，半夜白色的霜降落在石子上，枯木邊，黃葉里，年就這樣悄聲悄息的又近了！

今年臘月倒是格外引人注目的熱鬧了起來！儘管婆婆的心事只是牽挂著小姑姑和小爺什麼時候回家過年，但是這沒有影響之字河兩岸的發展。

1995年臘月，伴隨著私人買賣稻穀在農村的興起，香煙啤酒泡麵的需求量不斷增加，代銷店終於也改頭換面了。沿著河岸，門對門的一下子開了兩家小賣部，取代了代銷店。原先唯一一家代銷店也請我爸拆掉了那個小窗戶銷售口，直接開了一個大門面。

我二爹家的小兒子--當年我爸媽結婚時候鑼鼓家業的好鼓手，也在河邊開了一家嶄新的小賣部，還是我爹爹的老朋友提的門頭字。

我爸和三爺忙的不可開交，兩邊一起改造動工，趕著工期也都順利營業了，畢竟耽誤一天也是錢！兩家時下都是指著村裡的生意，大傢伙也是全憑著親疏遠近和服務態度選擇去哪家買東西，索性價格也相差無幾。

起先老的代銷店獨家經營幾乎壟斷了村裡的油鹽月餅皮蛋瓜子等零食，加大了門面以後，鞭炮，香，紙錢，啤酒，可樂，老白乾，冰棒，雪糕，礦泉水等一應俱全，各式的香煙整整齊齊的碼在前面半人高玻璃的櫃檯里。

二爹爹家買賣的和對面改造后的代銷店裡的商品幾乎都是你有我也有，而且最大的亮點，二爹爹的兒子在裡屋外篷添置了三加一總共四張張八仙桌，這下子打牌的，看牌的，嗑瓜子的，抽煙的，打撲克牌的，滿滿當當的擠滿了這個不大的小賣部。不明所以的還以為是新開了一家小賭場！

我們小傢伙當然也知道了這是自家親人開的，時不時跑過來看看煙霧裊繞吞雲吐霧的賭鬼們在桌子對著長方體的小方塊或思或喜，或憂或嘆！

這其中就有我爸和我媽，大伯和大媽，過年了喜慶，都邀過來抽空打打麻將熱場子！我們就圍著他們跑啊，轉啊，吵嚷著要買這要吃那，順便也去學會了麻將這門對對碰碰杠上開花自摸七對清一色的國粹。

剛開始還有人盯著我的雙胞胎堂姐問長問短，時間一久，村裡連雙胞胎姐姐脖子后比妹妹多顆美人痣都一清二楚，也就沒人大驚小怪了。

只有一回最近有個去小賣部買東西的遠方親戚，看到小堂姐剛去買鹽過了河回家，又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小丫頭在小賣部和我從裡屋追逐著鑽了出來，起初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說這「糰子」不是剛買了東西過了橋，怎麼一下子又回到了小賣部。大家都笑著回，你不常來，這是「酒麻木」家的一對雙胎呢。

這兩個小賣部都在村中間橋邊上，對立而建，頗有競爭的意味，又像兩個門神規規矩矩迎接賓客，村頭村尾的人走路都不算很遠就可以到達，所以地址位置很優越。

萬萬沒想到的是，今年臘月，小賣部道路兩邊，橋的兩頭更加熱鬧了。

也不知是誰家的老婆婆，今年臘月初八，發現手上沒有現錢，自己又不種糧食，要過年了又想著換幾個現線給孫娃們初一拜年的時候買糖吃，所以清早起來準備了地里種的大白菜，秋日收穫的大南瓜，攢了小半年一簍子自家母雞下的蛋，一簍子上好的裹著泥巴的腌鴨蛋，

鋪開了幾張蛇皮袋子一一擺好，第一個」吃螃蟹」的老婆婆就開始了村裡的私人早市買賣。

沒想到第一天的生意出奇的好，老婆婆的雞蛋腌鴨蛋一售而空，南瓜也一圈一圈的用刀切了賣了個精光，至於價格，買一些送一些，大家都很高興，所以第二天她又開始準備了，一個早市菜市場的商機就這麼突然來到了我們村。

村裡其他的老婆婆看到這樣的買賣都覺得可行，雖然各家各戶早已自給自足了，但是臨近過年，誰家短點啥也不用跑去鄉里鎮上了。你家買我買的，我家換你家的，小小村集市就這樣興起了，天不亮開市，到了快中午慢慢就散完了。

婆婆和我爹爹說，前面可熱鬧了，讓我爹爹下了床去看看。

1949年建國以來，多少年了，爹爹也沒想到過我們村也能有這樣繁華的早市。婆婆給他準備了一根打磨的超級光滑的拐棍，爹爹戴上了我爸爸去年給他謀的一個老花鏡，穿上一身黑色大棉花襖子，慢慢的和我婆婆就來了早市。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格外暖和，這已經是第五天早市了，昨天村裡還嗷嗷嗷叫的宰了一頭豬，今天一早新鮮的豬肉也已經出現在了早市的案板上。大伯家魚坑裡面的魚今年並沒有參與，大伯說已經預定的差不多了，所以早市上沒有魚，大家也不缺，各家甚至閑置多的臘肉臘魚也有拿出來賣的。

爹爹拄著拐杖走在這早市的中間，並沒有人擠著搶看哪個位置更好，都是村裡的熟悉面孔，來得早就佔個好位置，不過還沒幾天，已經約定成俗，免得年關扯皮打架都不好看。

老成員佔領老地盤，新來的沿著路和橋擺過去。大家看到我爹爹婆婆也都客客氣氣的和這位當年的大隊會計打招呼，問著需要點啥。爹爹看到連平日里村裡吆喝賣豆腐的都支起了攤，難怪這兩日沒有聽到巷子里買豆腐豆腐腦的叫賣聲，爹爹走過去端起來一碗豆腐腦喝了一半，我婆婆付了錢，他們就繼續往前走！

豆腐攤過來，除了賣肉的那家有案板，其他人家都是大竹簍和袋子鋪在地上，滿眼看過去都是些家庭婦女，穿著厚厚的棉花襖，帶著黑色的棉帽子，躬身坐在小凳子上，兩隻腳不停的抖著，看護著自家地上的寶貝。

南瓜，土豆，大白菜，小白菜，韭菜，豬肉，排骨，大豬頭，蓮藕，豆腐，千張，豆腐腦，臘肉，臘魚，香腸，活雞，活鴨，雞蛋，鴨蛋，腌鴨蛋，茨菇，蘑菇，滷雞腿，鹵豬肉，滷雞蛋，鹵鴨脖等等等等…

還有發麻花，發肉丸，發豆腐丸，發魚等等，各色年茶甜品都有擺出來的，爹爹走了幾步，看到好幾家餵養的鱔魚泥鰍都撈上了岸，高興的對我婆婆說，「這可有了你們鎮上的氣派？」

村裡我爹爹老朋友的兩個兒子在空地上搬來一張八仙桌，只見他揮毫寫起「福」字門貼來，五言和七言的對聯躍然於眼前鮮紅的宣紙之上！

平靜而沉寂的大地，依然是這些庄稼人，依然是這些傳統的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食物，忽然神奇的就煥發了勃勃的生機！

我們仨起來的晚，我媽媽抱著我弟弟幾步幾步的也跑到了早市，我竟然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賣「溜巴」的，馬上央求我媽媽去買了三個我們吃，我們就撕開一點點欠我弟弟逗他玩，給他吃。

鄰村賣「溜巴」的大媽聽說我們村早市，今早也拖著三輪車過來了。只可惜我沒看到有賣面窩的，「溜巴夾面窩」是我的最愛。我媽說，我對面窩溜巴的熱愛，就跟兩個小堂姐一樣難捨難分，在我的眼裡它們天生就是一對！

爹爹婆婆也看到他的孫子孫女娃兒們了，問我們：「溜巴好不好吃？」

我說：「爹爹，沒有面窩！」

爹爹說：「哎呀，這個容易，前些年，你爸跟著你爹爹一個朋友學了的。你回去問你爸，他會做面窩咧！」

聽到這個消息，我高興的蹦起來，從來不知道我爸還有這技能，平日里建房修豬圈，也不知道他會做飯啊，我心想，肯定是我媽媽都操持了，也就把我爸給喂懶喂胖了。

我正拉著我媽媽和兩個小堂姐準備去喊我爸起床做面窩。

爹爹笑笑說：「不著急，現在你要也做不了，需要泡一夜的黃豆和大米才能做呢。」

然後對我媽說：「明天讓老二也來擺個攤啊，過年都不動土了，距離過年還有十來天，天天都熱鬧得很！」

…

然後拉著我說，「走，帶你們去看看老先生寫字去！」

然後婆婆扶著爹爹，接了拐杖，爹爹拉著我，我拉著兩個小堂姐，我媽抱著我弟弟就回去和我爸商量發麵窩的事情去了。

我們仨看著老先生仔仔細細在紅色宣紙上寫著對聯，爹爹說：「這是，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你們都要學著好，知道嗎？」

過了一會，那個老先生爹爹用一張大白紙裁成了多張，又用麵粉糊糊又粘長了一點，長長的兩條開始寫大字。只見橫批從左往右寫著「朽不垂永」。

小堂姐問爹爹：「爹爹，我們都是紅色紙貼門上，為什麼這用白色紙寫！」

爹爹說，「以後你們就知道了，你們小，不知道最好！」

我們就不再問了，一邊啃著溜巴一邊看人家寫字。

爹爹有些累了，和他的老朋友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要告辭。

我聽到爹爹離開前跟他說，「還是你的身體好啊，我不中用了，到時候我的對聯你幫我準備好啊！」

那個老先生說：「放心吧，您！也要放寬心，你現在膝下成群好不得意。還是要去大醫院瞧瞧才好。你看如今這熱鬧景象！」

爹爹嘆了一口氣，「也活夠了！走了，娃子們，回去了，小心腳下，別踩到人家的菜了！」

沒一會回到家，我的溜巴留著都快冷僵了，我跟我爸說，「爹爹說你會做面窩，給我做一個吧！你看，我的巴巴還等著呢！」

我爸說，「現在肯定是冒得，我和你媽商量著呢，下午把你婆婆的鋼灶拿了，然後做個鏤空的鐵絲架子，今晚就泡大米和黃豆！」

我說，「黃豆和大米又不是面窩！」

我爸哈哈兩聲說：「說你芍，你還不承認！」

然後我媽媽告訴我，面窩就是黃豆和大米做的呢。不過需要師傅教，不掌握好火候，不能成型，容易散！

下午我媽媽尋來了小袋黑芝麻，我爸在家翻箱倒櫃尋到了當年學藝那個老師傅傳的發麵窩三件套：一個長勺子，一個鐵漏勺和一雙長長的鋼筷子。剛開始這老師傅見我爸機靈，以為我爸要愛上發麵窩從此發家致富，結果我爸愛上了泥巴水泥和磚頭，鐵板，灰板和瓦刀。

這哥三在箱子里蒙了灰的程度就知道他們被荒廢的年份了。我媽媽把他們三個老古董一一洗凈，反正也到了快過年，洗去舊日的塵土也讓他們也瞧瞧如今的世道。

最後我爸去了老先生家裡討要了兩份不看了的報紙，裁成了巴掌大的小正方形。

黃豆和大米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還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的時候，我爸媽已經搬來了婆婆家裡的石磨盤，每年正月初八和十五元宵節做大米糰子就是這個石磨台上下左右磨出來的。迎著臘月的寒風和彎彎的明月，他們把泡了一夜的大米和黃豆也放進石磨孔，加上一點清水，米色和淡黃色的混合面窩漿就順勢流了出來，出漿口是洗乾淨了的桶。沒一會，大半桶的面窩漿就做好了！

我爸爸準備好了生薑香蔥切碎，倒在桶里攪拌均勻，掂量著分量，一勺一勺的細鹽被分散抖漏進去。原材料準備妥帖！端起婆婆的鋼灶，沒走幾步，就到了橋邊上，此時又有許多擺攤的人陸陸續續來了。媽媽擺好了鋼灶和鍋，倒了半鍋油，鐵質的一個長架子壓在了半邊鍋上，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我爸囑咐我媽回去照顧我們兩，怕我們醒了哭。他一個人沒問題，而且早上冷，讓我媽晚點帶兩個兒子一起來。我媽媽就回去補覺了。

木材在鋼灶裡面吱吱作響，噼里啪啦的聲音沒一會油已經熱了七成。我爸用長勺子，試了一點白色面窩漿水，沒一會金黃的小疙瘩就在鍋里成了型。他用鋼筷子撈起，抖了幾下放在鍋上這個鏤空鐵架子上面漏油。減少了一點鍋里的火，然後用一張報紙包著小面窩在嘴裡試味道。

沒吃早餐的商戶們紛紛來和我爸寒暄，我爸就免費發了幾個面窩他們吃了，一方面熱乎熱乎身子，另一方面自己也熟悉熟悉練練手。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一睜開眼，就記得我爸的面窩，拉著我媽和睡夢中的弟弟，趕緊來吃我爸發的面窩，住的近就是好，三步兩步就跑了過來。

米色的漿在長勺裡面鋪開，我看著我爸用漏勺在中間撥個洞，長勺沉浸在油鍋里，沒多一會兒，一個金黃色的空心面窩就脫離長勺飄浮到油鍋上面，就跟我們看婆婆發魚發麻花一模一樣…

我爸給它翻了一個身充分加熱，然後用鋼筷子夾在鍋邊的鐵架子上，我抬頭一看，數了數，整齊的擺著六個。

爸爸笑嘻嘻的用報紙給了一個我手上，讓我當心燙，我就拉著我媽去找「溜巴」，只可惜溜巴的大媽今天沒來，但是我依然很開心，彷彿我又多了一個會發麵窩的爸爸一樣。我吃完了一個，又拿了一個一路又跑回去拿著面窩給他爸吃，可我爹爹說太油了，但是又見是他兒子讓我帶過去的，開心的就吃了兩口。

我又大喊大叫的拉起大堂哥，二堂姐，雙胞胎小堂姐，都來吃我爸做的面窩！沒兩天我們新鮮勁兒一過，也沒意思了。

果然還是別人家的東西都是好的，自家的新鮮不了兩天！

一直到臘月二十七，三爺家開始做年飯，我爸爸也不去擺攤了，也是一時興起，早市生意一般般，熟人也都喜歡來賒賬，人情送的比賣的還多，本來就1毛錢一個的東西。所以也難怪我爸爸不愛干這個！

就在小爺被我婆婆問煩的第二天，臘月二十九，大伯家今天燒年飯。

中午吃完年飯，郵政送來了小姑姑的信，我們都圍在婆婆身邊，聽大堂哥讀起來：

老頭姆媽：

過年好，給你們拜年！

這是我第一次不在屋裡過年，起先還好，最近越來越想屋裡了，有時候很想哭!但是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不怨別人！

老頭還在生我氣嗎，自從我懷了娃，我就更覺得對不起他，可能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等回去了再跟他撒嬌，他肯定會原諒我。到時候你跟我說說好話！

我懷著毛毛，今年本來想回去，他爸媽說太遠了對娃不好。所以我跟他們說了，年後等毛毛出生了帶回去給你們看。以後每年都回去和你們過年，他爸媽也同意了，說我嫁的遠。

明年我們不去深圳了，就留在襄陽。

我想接你和老頭來玩。我們今年新建有兩層樓，上下5間房，有你們住的地方，我想你們來了一定要多住一些日子。

我好想屋裡的臘魚，這邊的魚太辣了，沒有屋裡的味。過年的時候小哥帶了一點，已經吃完了。這次回去我要多拿點帶來，姆媽你幫我多腌一點晒乾，回去了給你錢。

你們身體怎麼樣？

我們的地址是：XY市…

姆媽，你記得給我寫信，就叫大傢伙寫，他現在已經三年級了，認字多。

不寫了哈，等你的信。

祝你們身體健康！過年高高興興的！

小姑娘

…

婆婆聽完了信，爹爹也聽完了。

爹爹就躺下，爹爹說，「姑娘要生娃了，是好事，喜事，我病了這大半年就不要跟她說了，讓大孫娃過來回信吧。」我們見小姑姑信里沒有我們，就跑去玩了。

「我知道大過年不該說不吉利的話！你想她就讓她回來再看看你！萬一以後想見了又...」婆婆兩行眼淚刷的下來了就不說了。

爹爹無話，睡下了。

婆婆叫來了大孫娃，把爹爹暗紅色褪了光澤的毛爺爺筆記本逢中間撕下來連在一起的兩頁，囑咐著大堂哥寫到：

小姑姑，小姑爺：

過年好！

婆婆讓我給你寫信，我們幾個都想你，小弟弟也出生了。你快點回來看我們哦！

下面是婆婆的話！

小姑娘：

問候你們家裡人好！過年都好！

你老頭身體今年不如去年了，年紀大了，他早就沒怪你了，放心啊，你們過的好，比什麼都強。

生完了娃，你身體好些了就帶我外孫娃子回來看嘎嘎爹爹和婆婆。你老頭嘴裡犟，還是記掛著你們的。年紀大了，見一面少一面，他能有多少怨呢，你們都是我們身上掉下來的肉。

人家都說自己生的兒女都是上輩子老頭姆媽欠了債，這輩子你們來找我們討債的。

我們就是欠你多了，所以這輩子為你操心也多。

家裡你哥哥姐姐們都好，放心。

老大家裡大傢伙都能幫我寫信了，老二家裡添了個小子，老三家也要生了。

早點回來啊，跟你準備好肉魚還有雞蛋。

注意身體！

姆媽

小姑姑，就寫這麼多，好多字不認識都是查字典的。

我們都想看到你和小姑爺！早點回來哦！

此致

敬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