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庄斐聽過很多誓言,告白時對方會說「我永遠愛你」,分手后對方會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她天真地願意相信那些誓言開口時都是情真意切的,然而人心易變,難以強求。
而現在她忽然發現,她和湯秉文之間好像從未定下以「永遠」為限期的承諾。會說「愛」,但不會說「永遠愛」,會說「在一起真好」,但不會說「要在一起一輩子」。
是明知這種承諾太飄渺,還是一早參透它不會付諸現實呢。
她不知道湯秉文是如何想的,但庄斐不會坦白的是,起初她去追湯秉文時,的確沒想過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及時行樂是庄斐的人生宗旨,在戀愛這方面尤甚,她不說見一個愛一個,但也極其容易喜新厭舊,另一半的一點小過失,都會讓她的愛意迅速消磨。因此在遇到湯秉文之前,她的每段戀愛都不太長久。
別說四年多了,她連四個月對著同一張臉都覺得漫長。熱戀時總是好,一旦激/情褪去,她想起那些要和對方永遠在一起的承諾,就會後怕地起一身雞皮疙瘩。
湯秉文特別在哪裡呢,庄斐想不出。當初追他,也只是覺得他長得順眼,性格挺好,受夠了那些張揚自負的男生,換換口味也不錯。
結果這一換,就換了這麼久,並且難以戒除。
總有熟悉她的友人問她,這段戀愛怎麼做到談這麼久的,庄斐自個兒都不甚清楚,只能說「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哪怕湯秉文死磕那點兒自尊心也舒服,直男性子沒有情/趣也舒服。有時候庄斐也納悶,她的包容心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寬厚。
後來一想,可能這就是所謂的「遇到了對的人」。
是對的人,但是在錯的時間錯的地點,所以結果必然不會好。
庄斐道出分手時,湯秉文沒有多問,即便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堆說辭,關於父母,關於未來,還有關於自己對他的愛——
最後這點,她慶幸湯秉文沒有發問,不然每多說一句,都是對這段感情的褻瀆。
湯秉文只是默默幫她將行李箱拎下樓,幫她叫了計程車,在她上車后,還叮囑她到家一定要發簡訊給他報平安。
一切看著都那麼的稀鬆平常,好像他們不是分手,而是一段普通的告別。
打開家門時,望見如此寬敞的空間,庄斐一時竟還有些不習慣。
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讓她錯覺兩人複合的這一個多月不過是場短暫的夢。現在夢境結束,她如常從自己的家中醒來,繼續從前的生活。
聽從夢中的指示,好像是件很愚蠢的事,但庄斐還是送出了一條「我到家了」。
不一會兒,新簡訊的提示音響起,點開,只有短促的兩個字——好的。
克制而冷靜,就像他們第一次分手那樣。
或許上次已經撕心裂肺過一回了,這次的分手,庄斐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平靜。她略去了那些徹夜難眠的煎熬,直接恢復了從前一個人生活的習慣。
畢竟,惋惜一件本沒有可能實現的事,未免過分愚蠢。
手機里關於春節的推送愈來愈多,庄斐這才想起今年過年的新衣服還沒有買,她從郵箱里抱回各大奢侈品牌寄來的新品冊子,百無聊賴地翻看著。銀行卡一早恢復,車也回到了她手中,甚至像是對她聽話的嘉獎,父親還主動問她想不想換輛新車。
她回到了從前被人艷羨的生活,但她怎麼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消費不會令她高興,美食不會令她高興,就連朋友約她出門喝酒時,入口也儘是苦和辣,沒有半點從前的興奮。
大抵是掌控快樂的神經被悄無聲息地抽走了,庄斐覺得自己完蛋了。她本以為這次很好,不必以淚洗面睜眼到天明,但她不會難過的同時也不會快樂了,彷彿變成了一隻沒有情緒的木偶,機械模仿著自己從前的生活軌跡。
父親的身體恢復得很不錯,趕在臘月二十九出了院,不至於一家人在醫院過年。
庄斐也一同回到了家,家裡因為之前一直在忙父親的事,都還沒來得及裝飾,和左鄰右舍相比,看起來有些冷清。
傭人們已經提前備好菜回老家了,父親自然還得靜養,於是庄斐和母親一起,花了一下午把家裡裝扮了一番。
紅色還真是喜慶的顏色,里裡外外貼了一轉后,看起來熱鬧又紅火,充滿了年味。
等到庄斐貼完最後一張,坐回沙發隨手拈了只草莓時,坐在沙發圍觀全程的父親望著她,眼裡格外欣慰:「想不到我們家秋秋還挺能幹的。」
或許是她之前家務實在做得太少,以至於貼點窗花對聯都能被誇「能幹」,庄斐靦腆一笑,腦中猝不及防閃過了一段回憶。
就在十多天前,她也曾貼過這些,只可惜最終的結果不夠圓滿。
明天就是除夕了,湯秉文要和誰過呢。
這個念頭一旦鑽進腦海,便再也驅趕不走,惹得庄斐吃晚飯時格外心不在焉。母親還以為她嫌棄菜不夠豐盛,告訴她先湊合一天,明晚就可以吃大餐了。
那湯秉文吃什麼呢。庄斐漫不經心地將一小塊魚肉在碗里搗得粉碎,動作遲鈍,唯有思維活躍。他應該是自己做飯吧,她不在,他可以全部做自己喜歡吃的菜了。
失眠來得很突然,於是在人人喜氣洋洋的除夕,庄斐不得不頂著一對黑眼圈,萎靡不振地在家裡飄。
祝福簡訊自白天起便不斷在手機里彈出,有千篇一律的群發,也有貼心的專屬祝願,紅包自然也不會少,一整天庄斐的手機提示音就沒停過。
庄斐強打精神挨個回應著,每句話都答得格外歡快,末尾總少不了感嘆號,笑臉、煙花和「福」字表情榮登常用表情包前三,唯有鏡頭外面對屏幕的臉,平靜到幾近喪氣。
簡訊終於消停了一段時間,庄斐走到客廳,目光渙散地望著電視上對春晚的預熱,聽著廚房裡熱鬧的聲響。
所有的菜都是半成品,母親要做的便是加熱抑或簡單炒一炒。庄斐有主動提過幫忙,可惜母親顯然對她的能力不夠信任,拒絕了她。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什麼忙,但至少手裡有點事可做的話,一心無法二用的她便能稍稍抑制一下活躍的思維。
往年的這個時候會是什麼樣呢。湯秉文已經回到了老家,他是家裡廚房的主力軍,每做一道菜都會發給庄斐,讓她「雲品嘗」一下。當然,如果她看上了哪一道,等湯秉文年後回昌瑞給她復刻也沒問題。
紅包是必不可少的,每年湯秉文拿了多少年終獎,便會發一半給庄斐。也就是這種時刻,庄斐能名正言順地給他轉錢,只是湯秉文這人掃興得很,比他發的紅包數目大的錢還不愛收,哪怕這點錢,也不過是庄斐父母給她發的紅包的零頭。
等到吃完年夜飯後,湯秉文會給她現場直播放煙花。昌瑞禁鞭了很多年,庄斐竟有些懷念小時候被鞭炮吵到徹夜難眠的日子。而湯秉文放的煙花,是前一天在炮竹店拍了照,讓庄斐親自挑選的,等到除夕當晚,一樣樣放給她看。
而今年呢,外面安安靜靜的,也沒人給她放她想看的煙花了。倒是有朋友轉發了個電子鞭炮,庄斐點進去戳了一陣,越戳越煩悶,乾脆將手機丟到了一邊。
這是她二十多年來,過得最糟心的一個除夕。父親吃不了太多,簡單夾了幾筷子便回房休息了。母親向來胃口小,庄斐也沒什麼食慾,一大桌子菜幾乎都沒怎麼動。
紅包還是有的,母親拿出一個看著比往日還要厚的紅包,笑著道:「祝我們家秋秋,新的一年找個合適的小夥子,早日完成終身大事!」
見母親拿出紅包時,庄斐習慣性地擠出笑容,卻在聽完這番話后,臉上有一霎的僵滯,伸在半空的手忽然有些不太想去接。
但過年最忌諱的便是掃興,所有不符合節日氣氛的情緒都必須自己抑制住,在母親察覺到異樣前,庄斐接過紅包,笑著道:「謝謝媽媽。那就祝媽媽新的一年萬事如意,也祝爸爸身體健康。」
庄斐素來對春晚沒什麼興趣,母親也不強求她,吃完飯便放她回房待著。她坐在飄窗上,望著沒有一粒星的夜空,感受著遼闊的寧靜,覺得在這個喜氣洋洋的夜晚,實在不適合落淚。
除夕快樂。
她在心裡說。
往年每到初四,庄斐便會回到自己的家,湯秉文也會提前從老家趕回來,趕在開工前,和她快活地享受幾日假期。
而今年,母親說什麼也不讓她這麼早回家,還拿父親的身體作由頭,直接把她所有的理由都結結實實堵了回去。
應付親戚實在是件無聊又煩躁的事。尤其她年初剛剛逃了訂婚宴,於是所有人來時,免不了提上幾嘴,還是用那種樂呵呵的八卦語氣,讓她不得不跟著賠笑。
並且眾人調侃完后,不約而同會接上一句「那秋秋想和誰結婚」。於是在一旁的母親,沒待庄斐回答,便會應聲著「我們也愁著呢,您幫她物色一個啊」。
庄斐總以為,那是親戚間無聊的寒暄,只怪她太年輕,還是低估了那些人對於做媒的熱情。
初三來過的親戚,初五就給庄斐母親發了簡訊,告訴她找到了合適人選。
母親一聽,忙不迭地把尚在睡夢中的庄斐喊醒,讓她快些去洗漱打扮,中午和對方見一面。
庄斐刷著牙,聽著母親站在門口喋喋不休對方的背景家世,電動牙刷的聲音和母親的聲音一起,直把她還沒睡醒的腦袋吵得發疼。
第三遍拒絕道出口,母親乾脆直接將她揪到了父親面前,看著父親依然憔悴的面容,庄斐只得低頭不情願地應了。
其實只是吃個飯,倒也沒什麼大不了。庄斐化了個最基礎的妝,裹了件樸素的棉襖就打算出門,結果還沒邁出門檻,便被母親拎著衣領揪回了卧室,讓她換上為了過年新買的紅裙子。
當初買這條紅裙子時,庄斐是當真覺得自己可以順利走出來。而此刻,她站在全身鏡前,只覺得這喜慶的紅色穿在她身上,無疑是刺眼的諷刺。
將車停在約定餐廳的地下車庫后,庄斐遲遲不願下車。她有一萬個出逃的衝動,也有一萬零一個對於出逃後果的懼怕。方向盤在她的手中,她卻不能決定去哪。
最後,本著速戰速決的心理,庄斐還是下了車。
剛剛鎖好車,庄斐便被對面車的啟動燈光閃了一下眼。她本能地抬頭一看,就在她的車所在的斜對面車位,停著一輛破舊的麵包車。
車身有不少凹陷,大小划損更是數不勝數,有意思的是,車前蓋上貼了對春聯,看著比她那輛紅色的車還要喜慶。
人在逃避不想做的事情時,所有無關緊要的小事都會充滿致命的吸引力。庄斐微微眯起眼,默念起了春聯上的字。
剛剛讀完一排,她忽然發現,橫跨車前蓋的那條划痕看起來無比眼熟。有種不安的預感襲來,她垂下的手揪緊衣服,目光小心翼翼地向擋風玻璃移去。
入目是件黑色夾克,再往上是有些圓潤的脖子,不必再看了,庄斐暗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是時候控制一下這過分豐富的聯想。
麵包車的駕駛座上,坐了個胖乎乎的年輕男人,對上她的目光,他樂呵呵地揮了揮手,將腦袋探出窗口,道了聲「新年快樂」。
明明這些天聽過了無數句「新年快樂」,不知為何,偏偏是陌生人的這句最讓她感到愉快。
庄斐發自內心地笑著,也揮揮手:「嗯,新年快樂。」
短暫的招呼結束后,庄斐簡單整理了一下著裝,準備往電梯間走去。
尚未邁步,卻見那男人的腦袋依然伸在窗外,望向了更遠的地方,扯著嗓子道:「湯哥,你走快點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