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第298章
此事之後,姬安在營中的身份一下子變得特殊起來,由於和齊嬰那一層身份的關係在,他都已經做好了被人指指點點的打算,但在北上這一路上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風言風語。
直到後來姬安才知道,原來那些聲音曾經是有的,只是在一開始就有的時候,那幾個最初說話的人就被治軍嚴苛的霍將軍捉了出來,猶如殺雞儆猴一般,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十幾個軍棍,有例子在前,此後就再也沒有人敢亂說話。
由於一路順風,分明快到慶祝的地步了,齊嬰就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病倒了。
那場大病來得突然,幾乎在瞬息間,似乎就席捲過來,寒疾並著一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名字,咳聲一聲比一聲重。
誰也沒有想到,那樣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就倒了,軍醫來來回回在營帳中穿梭,走出營帳時無一不搖了搖頭。
姬安並不清楚究竟出怎麼了,只是一夜之間,他就沒法再看到齊嬰了,唯獨那一次,姬安闖入了那道門中,想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齊嬰就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衣,望著遠山,眼裡沒有一絲情緒,唇色也是血色全無。
桌子上一旁放著喝到見底的葯。
他已經不肯見姬安了,自從病倒之後,姬安每次去找齊嬰時,都在門外被攔住了,隔著簾帳,能聽到一聲聲的悶咳聲,那一次發生了平靜的爭吵。
姬安去攔了尚樂南問他齊嬰到底是怎麼了,但是尚樂南也不告訴他,唯有嘆息聲,從那嘆息里,姬安隱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病得很重。
「為什麼會這樣。」
尚樂南低聲:「感染了風寒,加上此地的水土不服,可能就。」
那話音未完,就被姬安怒氣沖沖地打斷了。
「你們能治好他嗎?」
尚樂南的頭深深低了下去。
尚樂南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顯然易見,也說明了一切。
長寧君這場病來得蹊蹺,也氣勢洶洶,軍中難免議論紛紛。
在一個雷雨夜裡,漆黑一片的營帳外傳來腳步聲,哨兵瞬間便舉起了槍,待看清楚眼前時,才發現那是什麼,打遠山來了一個跛腳道人,那道人形容憔悴,走過了大漠孤煙,才來到的此地。
哨兵問道人,道人說來找一個人。
對著姬安的,便是一張雪白面具。
道人沒有摘下那張面具,姬安卻認出了面具底下的人。
姬安:「是你。」
他自然認出來眼前的卞時珺。
卞時珺此時不再穿著昔日在齊王宮中時那一身國師形制的衣裳了,他一聲風塵僕僕,衣裳蒙灰,像經歷了一場極其艱難的跋涉。
姬安與卞時珺沒有什麼好說的,本來就不欲多言,卻被叫住了,卞時珺道:「公子不想知道為什麼長寧君會變成這樣嗎?」
道人的聲音很輕地從那一端傳來:「三年為質,到死於北夷,再到如今的病重,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壞事都被長寧君一人沾染了,這些事情一樁樁未免過於巧合了吧,公子真的覺得,這些都只是意外嗎?」
姬安:「你想說什麼?」
卞時珺閉了下眼睛,再看向姬安,「而是因為你。」
「因為我?」
卞時珺看著遠處,道人輕聲說:「你們生來疏途,命格相逆,本是極貴頂好的命格,壽元高厚,福澤綿長,倘若硬要糾纏,恐怕命中相衝,煞星天降,淪為禍難,子嗣緣薄,多災薄命,若及時止損,再不相見,可免除災禍。」
那話語熟悉,彷彿姬安在何時便聽過,如今再響起時,彷彿回到了當年那般。
那是幾年前,姬安在酆歌的大悲寺里,一個叫做如有的和尚這麼對他說的話,一字不差,他沒有聽。
後來去國離家,在那裡,齊國的國師也與他說了同樣的話,也是二度忽略,直到今日,這同樣的話語如同噩夢一般再次在姬安耳邊出現。
卞時珺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姬安一個人,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他一直看著遠山,不知在想什麼,沉默不語。
帳外有人早等在那裡,兩個人,一高一矮,全都穿著一身黑袍,他們皆用黑袍的帽子蓋住了頭頂,看不清臉孔。
卞時珺在這兩個奇怪裝束的人面前停了下來,他們將帽子摘了下來,露出原本的面孔來。
正是昔日的陳靜瑄與單薇子。
卞時珺說:「我都已經按照你說的做了,一字不差跟他說了,你答應過的。」
陳靜瑄道:「我會辦到的。」
卞時珺轉瞬便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了兩個人。
單薇子問:「我們這樣子真的好嗎?」
「總不能看著他一直在這裡沉淪下去吧,幻境就是幻境,無論怎樣都不能代替現實。」陳靜瑄說,「能叫醒他的,只有他自己,我們只是幫了他一把。」
單薇子低下頭,還留在過去的身體瘦小安靜。
「你聽過一個詞,叫時空旋渦嗎?」陳靜瑄俯下身來看著她問。
「哦忘了你現在還是個小孩。」說著陳靜瑄便自問自答起來。
他解釋道:「根據愛因斯坦相對論,地球質量在時空的四維結構中凹陷,驚悚利用黑洞的力場,製造出一種超空間的幻覺,這種渠道使得玩家以為是回到了過去,但是事實上。」
單薇子:「那是什麼?」
「是過去無法改變,只有忘掉的記憶、真實的人,以及。」黑袍之下那雙眼睛慢慢抬起,青年的目光冷靜,「以及混淆記憶的大腦。」
「我也是一樣嗎?」單薇子問。
「嗯,當然。」陳靜瑄道,「只有離開這裡,才能夠回歸時空。」
「你確定他會跟我們走嗎?」
「他會的。」
那天夜裡,姬安見到了許久未見的齊嬰,他本以為是見不到他的,許是那一日的月色太過明亮,他便想著出來看看月亮。
夜涼如水。
背對著姬安,齊嬰就一身白衣站在那裡,一雙涼薄目,略空地望著遠處。
齊嬰的面龐不見消瘦,只是渾身那股精神彷彿在一剎那,變成了一種更為蒼白的質地,恍若玉山將崩。
唇是失血的蒼白,因為飲了些酒,竟有種醉態。
風吹得草木沙沙作響,像層層如涌,姬安停了下來,看著齊嬰看月亮的側臉。
「齊嬰。」
齊嬰的頭偏了下,也注意到了背後的姬安,姬安沒有動,他站在遠離齊嬰不遠的地方,影子被月亮的光亮照得很小很小,只有一團倒映在地上。
齊嬰臉上顯出一種狼狽,轉身要走,但是姬安朝齊嬰的方向跑去,伸手抱住了齊嬰的腰。
「我要走了。」姬安說,「你不用躲我了。」
齊嬰停了下來,瞧著有一瞬間的蒼白,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時彷彿針落可聞。
齊嬰問:「你要去哪裡?」
「回青丘。」
想想真是不甘心啊,明明只差一步。
齊嬰說:「好。」
他慢慢笑了,彷彿發自肺腑那般的笑。
姬安:「人總是要離開的,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水永遠在流。」
齊嬰重複:「你說你在我旁邊睡一會兒,只是睡一會兒。」
「嗯。」姬安的眼睛抬起來,牽了牽嘴角,試圖落出一個笑來,「現在也該繼續上路了。」
「可以不走嗎?」
「不可以啊。」姬安說,「你病得太厲害了,我得離開你了,你的病氣會過到我身上,把我也弄傷的。」
齊嬰:「是這樣。」
「但我會好起來的。」齊嬰說,「你也可以等我好起來。」
「我想離開了。」姬安說道,「我要回到青丘去,去找我的叔伯們,他們跟我一樣,有尾巴耳朵,在那裡我能找到我的同類。」
齊嬰一直看著他。
姬安說著說著,聲音慢下來,眼睛睜得極大,回望齊嬰,嘴唇蠕動。
「齊嬰。」他低著眼睛,看著遠處的一個小土坡,「對不起,你的未婚夫要沒有了。」
齊嬰:「如果我病好了,可以再來找你嗎?」
姬安低下頭。
「我不知道。」姬安實話實說。
「以後還能見嗎?」
應該不會了吧,青丘距離大荒如此遙遠,一個極南,一個極北,像兩條永遠不會交匯的線,隔著十萬八千里。
姬安想了想,搖頭道:「我會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你。」
齊嬰看著他。
姬安勉強道:「我在青丘里,也會活得很好的。」
「嗯。」
「你哭什麼呢。」齊嬰說。
姬安急忙摸了摸眼睛,是乾的,肩膀卻一沉。
姬安偏過頭,齊嬰的一顆頭沉了下來,在他肩上,如重千鈞,只借他一靠。
姬安喉嚨里像是摻了沙子,他想開口說話,但是什麼也都說不出來,只空洞望著半空。
姬安伸出手,手掌里握著一隻小小枝椏的荷蓮,蓮花開得正艷,如很多年前,盛開在滿池荷塘里的一抹艷色。
齊嬰:「這個也要還給我嗎?」
姬安:「是啊,從來沒有人給我送過花。」
「很漂亮。」齊嬰撥著那花,說,「很漂亮。」
齊嬰目送姬安走上了那個小土坡。
喉嚨里卻傳出一股癢,齊嬰猛然咳嗽,他低頭看時,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漣出了一行鮮血。
他低頭看著帕子上的血,又抬頭看著月亮,慢慢卻笑了。
他沒有告訴姬安,多年前,在那滿池蓮花中,他是他看到的最漂亮的一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