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兩日後的下午,蔣黎早早回到照金巷,換完衣服后就直接去了歡喜堂。
蔣老太太乍見著她還挺稀罕,問道:「今兒這麼早?不是說最近都要忙著店裡修繕的事么?」
蔣黎含蓄地撇了下鬢髮,委婉地道:「有人幫忙安排好了,我省了不少心,所以就早點回來陪您吃飯。」
「哎喲,那可乖了。」蔣老太太笑著說道,「南風也說晚上陪我吃飯,既這麼巧,不如就多做一桌也給元郎他們那邊送去。」
蔣黎乖巧地應道:「那也好,只當是大家聚了一餐。」言罷,頓了頓,又試探地問道,「娘,您怎麼不好奇是誰幫了我啊?」
蔣老太太笑呵呵地吩咐完了女使去傳話,然後渾不在意地接道:「那還能有誰,你既這麼說,又這麼問了,那必是你的心上人唄!」
蔣黎霎時愣住了。
「您怎麼知……」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待對上母親默笑調侃的目光時,她不由紅了臉。
蔣老太太呵呵笑著,握住了女兒挽在自己臂上的手,說道:「你是我生的,難道我還不知你的性子?這樣的事你又不是處理不了,何必特意來我跟前說一聲。」
「再說你前一陣明顯心情不太好,這兩日店裡被燒了,人倒突然開始愛笑了。」蔣老太太說著,目光在對方身上打量了一遍,續道,「還打扮起來。」
她失笑地搖了搖頭:「我只怕你是成了傻子。」
蔣黎被戲謔地有點不好意思,抱著母親的胳膊貼上去撒起嬌來。
「那您這麼厲害,能猜得著我心上人是誰么?」她揚了揚眉毛。
蔣老太太輕呵一聲,說道:「我何必去猜?萬一猜錯了還要被你這丫頭笑話,既然你已不打算瞞了,那看樣子人也差不多該上門了吧?我就坐著等他來拜見就好了,如此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蔣黎好笑地道:「老小孩。」
蔣老太太也挑了挑眉。
恰在此時,苗南風忽然快步走了進來。
「婆婆、小姑,」她一臉鄭重地說道,「前門說三司使來了家裡,說是要見老太太。要不我讓人去隔壁一趟,把妹夫叫過來?」
苗南風話音落下,就見蔣老太太像是忽然愣住了,而蔣黎卻在一旁紅了面頰地垂眸淺笑。
她幾乎是瞬間福至心靈,當即笑起來,瞭然地應道:「我這就差人去。」
***
陶宜是親自來送求婚啟的。
嚴格來說,這婚啟也不是送給蔣家,而是給蔣黎本人的。但他還是藉此機會順道來正式拜見了一下未來的丈母。
同時也見見住在隔壁的謝暎。
蔣老太太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待人接物的樣子和蔣黎挺像的,不卑不亢,親和卻又不過分熱情。
陶宜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自然地生出了幾分親近的敬意。
蔣黎當著自己母親的面倒是也不故作含蓄,很直率地就坐到了陶宜身邊,雖然一句話沒多說,但態度已經明到不能再明了。
蔣老太太在心裡笑了笑,語帶調侃地道:「你和嬌嬌真不愧是姑侄。」
這回輪到坐在對面的謝暎抿起了唇角。
陶宜看著略有赧然的蔣黎,莞爾一笑,然後對蔣老太太說道:「蔣媽媽,我與黎娘相識已晚,如今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只想珍惜往後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們商量過了,打算把婚期就定在明年正月十六。至於酒席也不打算大擺,朝堂上人情複雜,我們想簡單些,只兩家人一起吃頓家宴——不知您可贊同?」
蔣老太太豈會有不贊同的?
這兩個人都是有主意的,既然已是商量好了,那自然就意味著兩人都覺得這樣妥當。
於是她笑眯了眼睛頷首道:「我沒什麼意見,只要你們覺得好就行。」
陶宜回笑著道了謝。
蔣老太太還留了他吃晚飯,陶宜也沒拒絕,順水推舟地說正好有些事要和謝暎談一談。
蔣黎心裡明白,便先陪著母親回了歡喜堂,把地方留給了他們兩個。
陶宜目送了她們母女離開,這才收回視線,轉而朝謝暎看去。
後者正在默笑。
陶宜微頓,旋即也笑了笑,輕嘆道:「我知你在笑什麼。是了,我們的確很有緣。」
一個沒躲開青梅竹馬,一個沒避過初開情竇。
他當初明明還勸過謝暎為前程要想清楚,這下自己倒顛顛地來和人家作伴了。
謝暎含笑回道:「蔣姑姑很好,相公不愧是相公。」
「你這話也不知在吹捧誰,不過我認同。」陶宜看起來心情挺不錯,語氣間亦透著輕快之意,「她的確很好,我也的確很有眼光。」
兩人又是相視而笑。
「好了,自家人的話晚些再說。先言歸正傳——」陶宜說到這裡,略略一頓,然後正色地看著對方,續道,「其實這件事,我是有些牽累你的。」
謝暎一怔,旋即起身就要行禮說什麼,卻被陶宜示意止住。
「但我也要真心同你說,你蔣姑姑是我的『不可或缺』,所以多的話我也不解釋了,相信你都明白。」陶宜說道,「至於往後的路,我仍是希望你能繼續堅持自己,不要因為我和黎娘的關係而左右動搖。朝事是朝事,私事是私事,你需牢牢謹記,如此對你我也是最好。」
謝暎愣了下,不由問道:「相公您是……仍打算站定舊派么?」
陶宜並未正面回答,只是道:「可還記得我教過你的,心有心法,應試也有應試之法?」
「我如今便是在應試。」他淡淡笑了笑,說道,「至於心法,我已寄在了你身上。」
他和謝暎做了姻親,不管是在大丞相還是亞相看來,或許都會覺得有些微妙。越是這種時候,他們的立場便越不能動搖,至少明面上不能。
陶宜也是想了很久,最後還是覺得自己和謝暎的「不同路」方為兩家最好的「同路」之法。
三司使站在本就勢大的舊派裡頭,不算太惹眼,新派也輕易動不了他;新科探花記注官站定中立之路,也可以不讓人針對。
但若他們兩個站在一起就不同了。
他既然不希望謝暎被舊派綁上船,自然也不能和對方同行中立路,因為他的中立和謝暎不一樣,在旁人看來便是等於偏向了新派。
再說他也不能讓其他人覺得這都是由於蔣黎的緣故,這對她沒有好處。
但他更不能真地和大丞相結盟,否則他們必定會被針對。而且對方的一些革新之策他也的確是不支持的。
再有,他大哥哥的獨子——他的親侄兒還在地方為官,那也是望著他的。
所以眼下的第一步,就是他得拿出態度來向亞相等人證明,他的立場並不會因和蔣黎的婚事而發生改變。
而他也必須叮囑謝暎要更堅持自我。
這條路對他來說的確變得不太好走了,但這也是他深思熟慮后做下的決定,陶宜並不後悔。
他想到更遠的以後,甚至會有一絲解脫和安慰。
「你只做好你應做的就是了,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陶宜如是說道。
謝暎沉吟了片刻。
他向著對方俯首加敬地一禮,恭正回道:「謹受姑夫教誨。」
陶宜眉梢微挑,揚笑頷首:「嗯,這聲好聽。」
兩人正說笑著,蔣黎忽然去而復返,對謝暎說道:「嬌嬌來信了,這是單獨給你的。」她說著,一邊將手裡的信遞過去,一邊輕嘆了口氣,續道,「她外翁去世了。」
***
蔣嬌嬌又親眼目睹了一回她外舅酒後撒潑的能力,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場景竟然會發生在外翁的喪禮上。
事情還要從他們一家三口到玉山縣那天說起。
金老太爺其實在兩天前就已經去世了,為了等親友們來弔唁,金秀春做主把落葬的時間定在了十月初,中間滿打滿算也只一個月,這已經算是間隔很短的了,畢竟有些人家甚至會隔五個月才下葬。
金秀春也不遮掩什麼,當著姐姐和姐夫的面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原委。
「爹摔著那天晚上先是和金如英還有娘吵了一架,後來自己喝多了悶酒,回房的時候踩滑了台階。」金秀春說起來這事還有些牙癢,「你說人都這樣了,他金二郎也不知想想辦法,竟還有工夫先差人來找我,等我請了大夫趕上門,爹連呼吸都弱了。」
金老太爺當天晚上就差點背過氣去。
後來雖然針灸用藥地養了兩個多月,人卻終是沒能扛過來。
金秀春越想越氣不過,偏偏金如英還好意思腆著張大臉杵在靈前,沾蔣世澤的光,沾謝暎的光,沖著那些來弔唁的商戶和士人,甚至官員,笑嘻嘻地應酬攀熟。
金家只有他這一個男丁,她自己丈夫個性又一貫遷就,哪裡能鎮得住金如英?
金秀春既不願跟著丟人,又念著不想得罪蔣家和新科探花郎,所以才決定儘快給父親落葬。
蔣世澤自己倒還好,但卻也擔心金如英連累到謝暎,於是當即點頭認同了金秀春的做法,說道:「也好讓岳丈早些入土為安。」
金秀春說這些的時候也沒避著洪氏,甚至於還刻意加重了語氣表達對金如英的不滿,洪氏只靜靜坐在一旁,沒什麼表情,也沒搭腔。
蔣嬌嬌也是這個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剛剛在靈堂上的時候,她外舅金如英竟好像心虛理虧似地有意避著他們,連個正面招呼都沒打,人就不知又轉到哪裡去了。
金大娘子沉默了良久,看著她的母親,說道:「娘,我打算去告金如英一狀,讓他進牢里待幾年再出來。」
洪氏一聽,臉色瞬間就變了,但人卻沒有說話,就是眼淚直往下掉。
金大娘子點了點頭,又道:「好,那就算了,反正是你們夫婦自己寵養大的兒子。」說完,她又對金秀春叮囑道,「日後你只看顧好娘的生養死葬就是,金如英怎麼過日子與我們無關,實在不行你就派個人來只盯著娘的起居飲食,其餘人都散了,我倒要看他怎麼沾光。他若是在外頭惹了什麼事,你也儘管報官,務必代我們所有人與其劃清界限,切不能讓他影響到無晦——否則無晦不好,就是蔣家不好,蔣家不好,也就是你們不好。」
金秀春一怔,旋即點頭應道:「我知道了。」
洪氏擦著眼淚,沒敢說話。
就在這時,外院卻傳來了消息,說是金如英和前來弔唁的林主簿吵了起來。
金秀春當即氣喊了一句:「他肯定又喝了酒!」
蔣世澤是男人,腿腳又快,所以當先趕了出去。
蔣嬌嬌對林主簿這個人印象極深,她也不知是擔心什麼,下意識看了眼母親后,便緊隨其後地跟出了屋外。
靈堂上,滿口酒氣的金如英正指著林主簿在大罵:「你少來我爹面前裝好人,你要真是忠心他的,怎不見你上位之後拉我們父子兩個一把?就知道裝模作樣地送些吃食來討名聲,我們金家難道缺你那點吃食不成?我外甥女婿可是新科探花郎……」
「金二郎!」蔣世澤當即吼住了他,厲聲斥道,「你休要如此不知好歹,岳丈靈前亂嚷嚷什麼?」
蔣嬌嬌也被氣到了,她顧不得別的,頓時接過話大聲說道:「我家官人一向清正有禮,自也是真心感謝今日來客的。」
林主簿是和他的妻子龔氏一起來的,而此時站在龔氏旁邊正在抹眼淚的,卻是金如英的兒子全哥兒。
蔣嬌嬌發現他左邊臉頰紅紅的,像是剛被人打過。
只聽龔氏難掩氣憤地說道:「蔣大娘子,你外舅許是在今天的晚飯上喝多了酒,不知怎地一言不合就揮巴掌打在了你表弟臉上,我家官人也是好心來勸,誰知他竟借著酒勁胡亂謗人,實在太過分了!」
林主簿輕扯了一下妻子的衣袖,後者勉強地住了口。
在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龔氏這是根本不想和金家的人理論,她找的是當朝記注官的妻子——蔣大娘子。
蔣嬌嬌正要開口說話,身後卻傳來了她母親金大娘子的聲音。
「既是謗官,那就依律處置便是。」
金蓮華面色平靜地於眾人視線中款步醒來,她站定在前,看著林主簿,說道:「妾身在此多謝林主簿對我父親這些年的照拂,但凡事各論,金如英雖是我爹的兒子,可他們父子一向不和,若非因他氣煞我父,今日大家也不會聚集於此。再有,我女夫與他也並非一路人,還請各位明白,往後金二郎行走在外只能代表他自己,與我蔣、謝兩家皆無關係。」
她這話一出,就連龔氏也怔住了。
後者沒有再說什麼。
金如英卻忍不住了,不等林主簿接話,他立刻嚷嚷道:「行啊,你們蔣家這是攀上朝官了,不得了了,不認娘家人了!」又道,「我就偏要說,姓林的就是沽名釣譽!還有你們,女兒成親竟不邀請娘家人觀禮,爹是被你們給氣的!」
蔣世澤懶得聽他再說下去,直接轉頭吩咐人道:「沒聽見大娘子說么?還不去通知巡鋪!」
堂上的人見事情鬧大了,便有上前來做和事佬,拉著金如英「下台階」的。
金如英嘴上雖仍硬著,人卻沒什麼掙扎地被勸了出去。
林主簿看了金大娘子片刻,喉頭輕滾,開口說道:「對不住。」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說他擾了金老太爺靈堂上的安寧,可蔣嬌嬌卻直覺地知道不是。
她不由攥了掌心。
卻見金大娘子禮貌地一低首,回道:「林主簿莫要介懷,這世上自有明白之人,從前種種亦無需解釋。」
林主簿微頓。
少頃,他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向著金大娘子和蔣世澤分別一禮,便帶著妻子告辭而去。
蔣世澤心中雖略感哪裡有些異樣,但也沒有多想,叮囑了女兒好好照顧妻子之後,就先出去和蒲沖一起安撫還在金家的親友們了。
蔣嬌嬌陪著母親在靈堂一直守到了深夜,直到蔣世澤他們回來,女眷才先行離開。
夜深寂靜,母女倆進了內院后就和金秀春她們分開了,兩人繼續往前走,卻是良久無話。
直到蔣嬌嬌忍不住開口問道:「娘,您覺得林……」
她話還沒說完,就忽然看見了母親臉上的淚痕。
「娘?」她竟覺有些無措,只能慌張地把對方攙扶得更緊。
蔣嬌嬌從未見過母親落淚。
然而金大娘子的眼淚此時卻像是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從無聲,嗚咽到大哭,不過短短几息。
她歪倒在了女兒的懷裡,淚如泉湧。
「我沒有爹爹了……」
蔣嬌嬌將她反覆念叨的這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