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135章
謝暎今日休沐,往時若蔣嬌嬌在,必會拉著他陪丨睡懶覺——當然,他也挺樂意的。但現在她不在家,他自己就嫌躺久了冷清,所以還是和平常一樣早早起來,保持著看書練字的習慣。
午飯的時候,謝夫子同他隨口聊起了上午聽到的八卦。
「……道是昨兒為了這芝麻綠豆的事鬧了好大一場,姚小大被花了臉,嚷嚷著要休妻,不過最後還是被家裡給勸下來了。」謝夫子喝了口小酒,搖搖頭,嘆道,「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別人家裡辦喜事,倒叫他們夫妻倆在巷子里出了回名。」
要不說鄰里之間少秘密呢,尤其是各家都有勞力女使的,但凡家裡治下不嚴,拍死個蚊子都能一日傳遍。
蔣嬌嬌對自家下人的要求就是:不許把家裡的事拿出去說三道四,她若逮著一個就會趕一個,但是可以把在外面聽到的消息拿回來報一聲。
這不,謝家的女使只早上和姚家的女使一起結伴出去買了個菜,回來就把昨天姚家發生的事全都捋清楚了。
據說姚大郎喊著要休妻之後,的確是立馬吩咐了人去準備筆墨紙硯,孫氏則哭著跑回了自己屋裡,抱著兒子關上門不肯見人,結果孩子大概是被嚇到了,也在裡頭哭個不停。
段大娘子剛開始也生息婦的氣,但見此情景就勸姚大郎要考慮孩子,說孫氏也是無心之失云云。
最先和孫氏鬧矛盾的姚之如此時竟也幫著勸說了兩句,但至於她說了什麼底下人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姚大郎的確在之後就改變了主意。
「不過那口子好像挺深的,估計是要留疤了。」謝夫子道,「你之後若見了姚小大,可別去關心他那傷,免得教人尷尬。等嬌嬌回來了,你也同她說聲……算了,她消息那麼靈通,應該也用不著你去說。」
謝暎笑了笑。
他其實並不關心姚大郎夫婦的事,而且姚之如在這件事里的處理態度顯然也是有利於她的名聲的,所以他也不必替嬌嬌去擔心這個好姐妹。
他更在乎嬌嬌什麼時候能到家。
金老太爺的喪禮他去不了,只能依禮使人馳書持禮前往憑弔,後來他又收到了蔣嬌嬌的信,說是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他就開始算起了日子。
估計著也就是這幾天了。
但讓謝暎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沒把蔣嬌嬌等回來,一群不速之客卻先到了汴京。
謝氏老家來了人。
謝暎剛從官署回來,人才進家門就發現了院子里堆放著的箱籠,他自是認得出那些不是蔣嬌嬌的東西,於是隨即便從女使口中得知了是自己的幾個堂伯叔父來了汴京。
他不由微愣,童年不好的記憶瞬間浮上心頭,他站在原地默了須臾,這才舉步朝堂屋行去。
——「我不是說了嘛,人家去外地奔喪了,再說你們和蔣家又沒什麼交情,與暎哥兒關係更是一般,就不必非去拜會。」
這是謝夫子的聲音,聽起來頗不客氣。
隨即有個人腆著幾分笑意地說道:「從叔這話說得就有些見外了,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暎哥兒正經的堂親,他妻家既然連您都能敬重侍奉,那對我們也不該失禮才是啊。」
謝夫子頓時瞪圓了眼睛:「你……」
謝暎走了進去。
「叔祖將我教養成人,自然應當受敬重。」他淡淡看著圍坐在堂中的幾人,說道,「不知其他遠房親戚有什麼意見?」
屋裡幾人面面相覷了幾息,最後還是其中一個婦人站了起來笑道:「哎呀,這麼久不見,暎哥兒都長成這般一表人才的模樣了。」
其他人紛紛附和。
剛才和謝夫子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謝暎的堂伯父謝巍,此時他也接著妻子的話,一副拉家常的語氣對著謝暎說道:「可不是么,當初若不是為了他的前途著想,我們也不至於把他一個孩子送到汴京來託付給從叔照顧,這麼些年了,只怕是都生分了,好在是孩子總算成了器,也沒辜負咱們的期許。」
謝暎還沒說什麼,謝夫子已經快氣得吐血了。
他是真見識到了這些人的無恥嘴臉,忍不住罵道:「暎哥兒當年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被你們推來塞去,他來的時候除了那一點行囊,就是抱著他父母的骨灰盒子,你們還好意思說照顧過他?如今見著他有了出息,倒是一個個上趕著來攀親了,這可真是、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
謝暎見他氣得臉都紅得有些不太正常,忙疾步上前伸手為他順氣:「叔祖,您別激動。」
謝夫子大口地深呼吸著,目光還憤憤釘在謝巍身上。
此時謝暎的堂叔父謝峻又開了口,狀似委婉地道:「從叔您也別這麼折辱人,鬧得暎哥兒也為難,其實我們這次來,主要就是為了給晴光他們夫婦遷葬的事。」
他口中的晴光也就是謝暎的父親,謝嵐。
謝暎回頭朝他看去。
謝峻便又續道:「這當初不是沒有合適的地方了么,現在老家好不容易擴了塊地,頭一個想著的就是你爹,但又不知你這邊是不是已經有了安排,書信上也一兩句說不清楚,我們這才親自過來,想著當面與你說說。」言罷,他又語重心長地補了句,「暎哥兒,這人啊,就算是風光了一輩子,可這年老身後,都還是想要求根的。」
謝暎一時沒有言語。
謝夫子也沒有說話,他望著謝暎。
過了半晌,謝巍忽然說道:「或是你已給你爹娘葬了更好的地方,那便也領我們去祭拜一下吧。」
謝暎的父母被他葬在了漏澤園中。
這是官設的叢葬之地。在一般人看來,他父母的喪事的確辦得很簡陋。
早些年謝暎也曾因父母沒有自家的墓地可安葬而覺得凄苦,想到導致這些的緣由更是不甘,但後來他漸漸長大,見聞的多了,才發現這才是世間常態。
能夠購置墳地和鑄造墓室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將骨灰或者棺槨寄於寺院或漏澤園裡,而更有貧下之家只能將骨灰棄於野外或者水中。
倘是要追隨厚葬風俗的,甚至還要傾盡家財。
所以現在謝巍等人來說這些,謝暎除了一開始想到父親有些失神之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覺得對方是沖著蔣家的財資來的。
「不必了,」他開口說道,「爹娘受的是官家福澤庇佑,我也不想他們身後輾轉不得安寧。」
謝峻聽出來了,就道:「官家一向重孝道,你從前沒有那個能力,把你爹娘葬在漏澤園也就罷了,可如今卻不同。若是能遷回祖墳歸根而不願做,這讓旁人如何說你們夫婦啊……」
謝暎倏地冷了目光,謝峻不由一怔,但旋即清清嗓子,又恢復了鎮定。
此時謝巍便狀似打圓場地說道:「我看還是等他們夫婦商量一下,這給父母遷葬也不是小事,暎哥兒又走不開身,就算打點準備也需要時間。」說完,他還對謝暎道,「要不你找個人領我們去蔣家先暫時住下來,等你們想好了再說。」
謝夫子聽著就又上了火:「你們這一群人跑去別人蔣家住著算怎麼回事?」
「我這不是見暎哥兒家裡屋子不夠么。」謝巍說道,「既然是親家,又住得這麼近,我們來時也都瞧見了,蔣家夠大,想是能暫時容我們一容,這樣你們也不用麻煩嘛。」
謝夫子還要說什麼,卻被謝暎攔住了。
「我岳丈和內兄都不在家,不太方便。」他說。
謝峻也不客氣:「那就讓你堂伯母和叔母幾個過去住,我們在你們家擠擠就是。」
他們這次一共來了七個人,三對夫婦,還加了個謝峻的兒子。
「你弟弟就睡書室也行,正好沾沾你這探花郎的才氣。」謝峻笑道,「他今年也十三了,愛讀書,你不知他有多崇慕你。」
「也不方便。」謝暎淡淡說道,「蔣婆婆年紀大了,最近又忙著操持蔣姑姑的親事。我如今在朝為官,書室里也不便旁人隨意出入。」然後不等對方再說,他已續道,「我帶你們去住旅店,房錢我來付。」
謝巍等人聽他這樣說,便也妥協了,但又說了句:「只是你伯母她們難得出遠門,怕有些水土不服,只想能睡得好些。」
謝夫子沒好氣地道:「那不如拿錢給你們鋪個床算了,保管睡得好。」
謝暎平靜說道:「旅店條件自不會差,但我也只能量力而行。」
他也不想和這些人多說,抬腳剛要出門,就聽見院外傳來了聲音喊道。
——「阿郎,大娘子回來啦!」
謝暎一頓,旋即疾走到門外,果然看見蔣嬌嬌正在對女使交代著什麼,回眸看見他,霎時眉眼彎彎。
初見的驚喜之後,謝暎卻又突然不太想她這時候回來。
但蔣嬌嬌顯然已經知道家裡來了人。
「你怎麼了,哪個討厭鬼惹你不高興了?」她說笑著,走過來極其自然地牽住了他的手,「看我不貼張符治治他!」
她這聲音還不小。
謝暎不由失笑,回握住她的手,問道:「累著了吧?」
蔣嬌嬌笑道:「還好,我想著要回來見你就一點都不累了。」說完,她探眸往屋裡一瞧,訝道,「怎麼家裡來了這麼多客人?叔祖,您也不介紹一下這些舊識。」
謝夫子還沒說話,謝巍的妻子孔氏就坐著笑開了口:「這就是暎哥兒的媳婦吧?我們是從老家來看你們的,你叫我聲堂伯母就是。」
蔣嬌嬌一聽,當即滿臉驚喜的樣子就要迎上去,謝暎本能地握緊了她的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蔣嬌嬌這回卻徑自抹開了他。
她親親熱熱地喊了聲堂伯母,又跟著把其他人的親一一認過,末了,還大方地讓荷心拿了個利是來給謝峻的兒子謝昌。
謝夫子給她使眼色使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官人來了汴京這麼多年身邊就只有叔祖陪著,我就想著呢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見他老家的親人。」蔣嬌嬌說道,「這回我們成親本想邀請你們過來的,但因他那時候也才剛上任,千頭萬緒的,婚宴上來的同僚和上官我們都怕慢待了,更生怕把自家人照顧得不夠妥當,還請你們不要介意啊。」
謝家眾人見她這般態度,頓覺腰板也直了幾分。
孔氏再開口時,語氣里也就多了些許的架子:「暎哥兒能娶到你這麼懂事的大娘子,我們也為他高興。」然後,故作不經意地問道,「你爹娘也一道回來了吧?正好我們先去見一見親家,然後暎哥兒就領我們去旅店了。」
他們本以為話說到這個地步,蔣嬌嬌就算不是立馬邀請他們去蔣家住,至少也該知禮講禮地帶他們去蔣家拜會。
到時估計蔣家的長輩也要留他們。
結果蔣嬌嬌聽了,卻來了句:「哎呀,自家人哪裡計較這些繁文縟節,我爹娘才奔完喪回來,家裡亂得很。這樣,我先帶你們去旅店安置下來,大家先好好休息,待明日,明日我們夫婦在白樊樓里設個宴,到時我也請爹娘過來,算是給諸位洗塵。」
說完,她就叫了荷心進來,當著眾人的面吩咐道:「就去清風樓客店,務必訂最好的房間,花銷都記在我們家賬上,絕不能委屈了人。」
然後她又笑著回頭對孔氏等人說道:「若是不與都亭驛比,這可是我們汴京最好最大的客舍了,京里人都稱它作『無比客店』。待會備好了馬車,我和官人就陪長輩們過去,那裡環境幽雅,還能賞汴河風光,出入活動又方便,可比在家裡住著舒服多了。」
都亭驛是官設的館驛,專門用來接待北丹的使賓,不僅規模極大,共有五百二十間房,而且裝設也十分豪華。
謝巍等人聞言,紛紛滿意於蔣嬌嬌的安排,再無二話。
謝夫子簡直聽不下去了,他覺得心裡那叫個憋悶啊,於是無力地抬了抬手,吩咐謝暎:「帶你媳婦先回屋收拾下吧。」
謝暎也想和蔣嬌嬌說話,於是牽著她就走了。
夫妻兩個關上門,他正要開口,就見她笑彎了眼睛問道:「我剛才表現夠熱情吧?」
謝暎覺得好笑,又感到無奈。
他嘆了口氣,溫聲說道:「你若是要哄誰就沒有哄不到的。但是嬌嬌,我不想你為我家裡這些糟心的事煩擾,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什麼你家的事我家的事?」蔣嬌嬌不樂意了,捏了下他的下巴,說道,「這是我們家的事。」
謝暎的心情還是不太好,他緩緩地把謝家這些人的來意說了,並道:「我是不會把爹娘遷回揚州的。」
他剛才看著那些人的嘴臉,真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但這事需婉轉圖之,否則也會連累到你。」他說。
蔣嬌嬌半是撒嬌半是安慰地道:「先前我一看你臉色就曉得他們來者不善了。我也明白你想護著我,但人家都衝到我們家裡來了,我要是不給他們兩爪子那就不是我了。再說你的錢就不是我的錢了么?你可別忘了,你全都是我的。」
謝暎還想再勸:「嬌嬌……」
「莫說這麼多了,他們都還在等著呢。」蔣嬌嬌道,「我只問你,可明白我這樣做的意思吧?」
他自然是明白的。
嬌嬌選在清風樓客店,就是要大張旗鼓地讓人家曉得他們夫婦沒有虧待這群親戚,這樣他到時再拒絕這件事,也不至於影響到他們的名聲。
但謝暎也已經決定了,他說:「我已打算向官家陳情,若官家覺得我不配這清要之位,那我讓賢就是。」
他絕不想被謝氏拿捏。
遷墳不過是那些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是一個引子罷了。
蔣嬌嬌卻不幹,說道:「那不行,我還要多供他們幾天呢。而且我就樂意做記注官的娘子,不許你拿前程冒險。」
謝暎:「……」
「我們就兵分兩路。」她目光狡黠地看著他,笑道,「我呢,負責供著他們,你不許反對,我說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呢,就負責向你的同僚們賣慘,反正不要不好意思,要讓人家曉得你這些年是吃了許多苦來的。」
「謝暎,我說過的,若你當初能早些遇見我,我絕不讓他們欺負你。」
謝暎心潮翻湧,竟說不出話來。
蔣嬌嬌輕輕環住了他的腰,柔聲問道:「我們應該會配合得很好吧?」
謝暎看著她笑意微漾的眼睛,無奈地牽起唇角,摸了摸她的臉,然後把人擁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