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別
從這天之後,師藍再也沒有見過大小姐,也很少見到阿婆有笑容。
那個小男孩也不來了,阿爺說是府里的規矩,守喪期間不許玩鬧。
脫離了習慣,人就迷茫,習慣了一年的生活,現在卻缺失了每天重要的部分,師藍頓時不知道要做什麼了,每天起床,洗漱吃飯後,就只是趴在窗檯,靜靜的看著外面的世界,像只籠中雀。
除了發獃,師藍最喜歡的就是畫畫,那是大小姐教的除開禮義廉恥外唯一的一課,始於一個偶然的上午。
師藍給花澆水時,看到了那天小男孩為了阻擋螞蟻而在地上亂划的線,好些天沒下雨,那天的溝壑依舊如初。
師藍拿起樹枝試著劃了幾筆,還是亂,看不出能組成什麼圖案。
師藍覺得有趣,繼續添上筆畫,時而蜿蜒曲折,時而橫貫長空,最後把地都划花了,依舊是四不像,不過師藍卻很開心,絲毫不亞於別人忽然提起「大師兄,小花籃」這兩個詞。
屋內的大小姐聽到了,蹣跚而出,看到師藍的模樣也甚是歡喜,撿起樹枝,在師藍的詫異中給四不像添了幾筆,又抹了幾筆,那混亂的線條陡然開了花,成了一副花草圖。
「好看嗎?」大小姐問。
「好看。」
「想學嗎?」
「想。」
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的對話,師藍卻記了很久,包括那天大小姐的神態,是那麼和善,連皺紋都少了幾撇。
每次畫畫時,師藍都會想起了,只是紙少,師藍只能在大小姐那裡用上,其他時間也就在地上畫,不過某次畫完不久就被忽然而降的雨水抹去后,師藍便很少在地上畫畫了。
阿婆沒了事做,便待在院子里,修修花,除除草,但常常出神,有時候愣是站在那裡半晌不動,比師藍還像一棵樹,直到提水壺的手酸了才回過神來。
這一幕雖然很平凡,卻成了師藍眼中世界的主要風景,她嘗試著在腦中畫畫,慢慢的把這幕畫下來,最後在不覺間,畫進了年輪里。
久而久之,老人也注意到了師藍在注視自己,所以忙完后,就上閣樓,陪著師藍一起看窗外的風景,說些往事,和大小姐相關的往事。
師藍很少說話,只是靜靜的聽,像當初聽大師兄和小花籃說話那般。
「阿婆,大小姐的名字叫什麼呀?」偶有一次,師藍忽然問道。
阿婆愣了好久,才想起那個她從未說出口過的名字。
「大小姐的名字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比師藍還好聽嗎?」
「這個得看師藍的判斷了,但在阿婆看來,是最好聽的。大小姐啊,叫李幼瑾,幼小的幼,周公瑾的瑾,大小姐說了,幼瑾寓意著年輕而美好。」
「幼瑾。」師藍喃喃自語。
三國的周瑜周公瑾,師藍還是從小男孩口中得知的,後來找阿婆問過,阿婆懂的不多,也只是知道周郎小喬,那是一個美好的故事,當時阿婆說得先把自己感動哭了。
「怎麼樣,師藍覺得好聽嗎?」
「好聽。」
……
生活還得繼續,阿婆很快被安排去伺候主家的一個偏房小妾,最後只剩師藍自己趴在窗檯。
白紗在府內掛了一月有餘,壓抑的氛圍也持續了一月有餘,在下人們將白紗拆下來時,小男孩才被准許來找師藍玩耍。
小男孩不懂事,很快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來到師藍的院子,看到窗台上探出的小腦袋后,高興的揮了揮手,飛快跑上去,趴在了阿婆經常待的那個位置。
「喂,師藍,你在看什麼?跟你說,這個月我娘不准我出來,可把我悶死了,整天對著那幾個蠢笨的下人,看著就來氣。哦,對了,今天我吃了條魚,可好吃了,那條魚好大,聽管事說是從東海送過來的……」
「東海?」
小男孩喋喋不休地說著,哪怕總是得到師藍一字真經「哦」的回應,他也樂此不疲,而此時師藍忽然提了一詞,小男孩更是高興,順著東海講了下去。
其實小男孩懂的並不多,甚至連將軍府都沒出去過,他也只能東扯西湊,將從下人們口中聽來的東海說得比神話還神,最後總結為「那裡什麼都有」。
「那也有雲溪嗎?」
「雲溪?啊啊,當然有,不就是一條小溪流嘛,莊子就說了,天下之水,莫大於海,百川納之,不知,額,不知其幾千萬里,對,就是這樣的,我聽堂哥讀書時說的。」小男孩將其道聽途說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莊子是誰?堂哥又是誰?」
「莊子是,哎,誰知道是誰啊,反正就是很有名很有名的大人,你問那麼多幹嘛,無聊,我們還是出去玩吧,上個月教你的毽子學會了嗎?一會我們去找瓜娃和李狗玩。」說著就拉著師藍的手臂,要往外跑。小男孩記住的總是玩耍,哪怕過了一個月。
師藍沒有表現出不悅,只是如往常一般,跟在小男孩後面,又回到了跟屁蟲的生活中。
只是日子已經不像原先那般過了。
大小姐還在的時候,師藍就是這一脈的大小姐,如今只剩下了「少爺的玩伴」這個身份了。
也就在少爺在的時候,下人們才會對師藍笑臉相迎,而一旦只剩師藍自己,他們往往會選擇漠視,就當師藍不存在。
同樣是下人的身份,沒有人喜歡別人比自己高一等。
師藍也不在意,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教過她,她甚至連自己在這個府中是什麼身份都不知道,只當是和以前在森林中一樣,是大家族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雨嘩嘩下了好幾天,是入秋以來最纏綿的一場雨,留戀人間不願離去。
師藍探出手接雨,雨水在指間流淌了半天,暮色降臨,師藍才收回手。
這時候阿爺和阿婆也該回來了,師藍去廚房裡升起灶火燒開水,她會的能做的也就這點了。
阿爺回來得很準時,看到站在門口的師藍,高興的迎了上去,摸摸師藍青色的頭髮。
「阿婆回來沒?」
師藍搖搖頭。
阿爺收了傘,放在門角,笑著說:「那師藍在這等阿婆,阿爺先去給你們做飯。」
師藍點點頭,又看向了大雨里。一般誰先回來便是誰做飯,雖說阿爺做的飯菜也不錯,但師藍更喜歡阿婆做的,因為阿婆做的菜香料放得很合適,香甜可口。
天空籠罩著烏雲,黑得快,飯菜飄香時,已不見天光了。
遠處,下人們點上了燈籠,一盞盞向更遠蔓延,燈光在風雨中忽閃,像極了夜空的星星。
忽然有一盞滅了,下人還來不及點上,便有人來到他身邊說了什麼,兩人便一同跑開了,然後便是很多人從那裡經過,朝著了同一個方向。
師藍望著那盞滅了的燈籠,拿起門角的傘就跑到了雨里。
師藍的身板很小,只能抱著傘柄跑,跑快了,風一大就吹著傘向後倒,本來只是被飄雨沾濕的小裙在師藍坐倒在地上后,瞬間濕透了。
師藍不在意,爬起來繼續向前跑,沒有吃一塹長一智,速度依舊那般。師藍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急,只是覺得晚了就會失去很重要的東西。
又摔倒一次后,師藍終於看到了圍起來的人群。
擠進去的時候,傘掉在了人群外,那些被濕漉漉的衣服蹭到的下人本來罵罵咧咧的說幾句,但看到是師藍后,就噤了聲,最後在師藍擠進人群中心時,所有竊竊私語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雨聲。
「阿婆,你怎麼了?」師藍小跑過去,拉起張青葉的手,陌生的冰涼讓師藍產生了茫然,下意識的將手貼近自己的左臉。
孤獨的雨聲讓師藍無所適從,她希望阿婆能說幾句話,什麼都可以,那樣她就不會在人群中顯得那麼孤獨了。
師藍忽然想起了大小姐,那天她躺著,也是很多人這樣圍著她。如今,阿婆也變得和大小姐一樣了。
雨水順著額前的髮絲流入眼睛,打了個圈后,又流了出去,一行凌空垂掛,一行滲入雙手,而後從中流出,不管握得多緊,都留不住一絲一毫。
衣服早已濕透了,作為一棵樹的師藍,她本不應覺得雨水是冷的,可她卻感受到了寒冷,如凜冬飄落雪花,越落越大,幾乎要將整個世界淹沒。
沒有哭聲,故而風聲甚是喧囂。
風吹動了花草,搖曳了燈籠,燭光照在師藍青色的髮絲上,青輝交映,一切顯得很是詭異,如不是還有兩行清淚讓人們還能憐憫人性,他們肯定就會四散而逃了。
「妖怪。」不知是誰發出了細微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那麼刺耳。
這聲音驚醒了師藍,把那些從意識中忽略掉的人拉回了腦海了,她覺得,周圍那麼多人,應該會有人知道怎麼辦的。
師藍抬頭,視線所及之處,人們皆是一顫,身子不由自主地後退,有些膽小的已然是承受不住,撒腳丫子跑了。
四周空出了一大片,僅剩一個捂住嘴的小男孩。
師藍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小男孩身上,平時小男孩找她玩耍的時候,千奇百怪無一不說,就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一樣,師藍覺得小男孩應該會有辦法,便如往常一般流露出眼中求助的目光。
「少爺,那是妖怪,快離開那裡!」不遠處,躲在柱子后的丫鬟急切的說道。
小男孩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就跑了,頭也不回的跑進雨里。
「妖怪,有妖怪啊。」雨水遮不住小男孩的聲音。
聽著熟悉的聲音,師藍才知道原來最初的那聲「妖怪」也是小男孩喊的。
師藍很茫然,不知道那個早上還撐傘來找自己玩耍的小男孩,為什麼突然間就變得那麼陌生了。
師藍再次環顧四周,人們又退幾步。那種恐慌的情緒,師藍不懂,但師藍知道那是不開心,如在那個破敗的小木屋第一次遇到人一樣,師藍不喜歡,可這些人沒有轉身跑開,師藍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風吹動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師藍察覺了不一樣,伸手摸向自己的頭髮。
忽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師藍,連同她要伸向自己頭髮的手一同抱住了。
「師藍,你沒事吧,抱歉,阿爺來晚了。」
師藍轉身,看到了滿臉淚痕的老樵夫,忽然就覺得雨水沒那麼冷了。
「爺,婆是要去天上當星星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