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夜

第1章 黑夜

朝歌。無月夜。

火燭跳動的光影拉出長桌前一道乾枯的身影,半閉的眼瞼不再能掩住為風雨飄搖的商王國宵衣旰食的疲乏。

「道長還沒有來嗎?」他望向堂前的黑夜,朝歌城出乎尋常地安靜。下人似乎說近日城裡僅有的兩個道觀突然人去觀空,平日里在城中招搖撞騙的方士術士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儘管他曾多次向紂王提議限制截教的傳播,近日怪事,卻頗有蹊蹺。

「大人,虯首道人的來信。」

「從何處來?」

「稟大人,突然出現在門房中。」

他默默展開竹簡,上面草草寫著:封神榜現,教主禁足,未得登門,改日再拜。封神榜?他有些疑惑,截教眾人說話寫信總是扭扭捏捏、惜字如金,倒也見怪不怪了。

可昨日巡城時發現那狐妖可如何是好?商王國雖不懼神魔,可妖鬼之事現於京城,恐禍亂民心吶。如今聖戰在即,帝辛雖剛愎自用,卻也英明神武,自己輔佐侄兒經營天下,切不可因小事壞了大計。

他在堂前踱步。凝重的夜色一如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先王彌留之際,緊緊抓著他和帝辛的手,幾次開口后只說出幾個字「交給你了」。那一瞬先王額頭上暴起的青筋,讓他恍惚間重回東北苦寒的戰場上,尚未登基的先王帝乙手握長矛,帶頭沖陣,一人一馬將東夷聯軍沖得支離破碎,帶著三百殘兵殺出重重包圍。帝乙救了他,也拯救了日益糜爛的商王國。那一戰遼河被染成血色,堆積的屍體成了野獸的樂園,東北諸部中流傳著那個額頭上青筋暴起的戰神的威名。十萬埋骨他鄉的商國戰士里,有帝乙的妻。帝辛自此沒有了母親,未來名震天下的商紂王從此缺少了對自己一生至關重要的東西——愛與溫柔。

也許在場的重臣們會覺得先王是把帝辛託付給他吧,可他了解自己的兄長,帝乙不是把兒子交給他,而是把天下交給兒子。幾十年蟄伏,商王朝已經擁有了征服天下的潛力。帝乙用一生給兒子鋪平了一條復仇的路——為母親報仇,給商人與東夷的恩怨做出最後的了結。

至於他比干呢?他知道先王想要自己做的事,做最堅固的盾,做最鋒利的矛,守護帝辛走向那個商國人憧憬千年的夢,一如昔日先王在東方的沙場上對自己做的那樣。

幸而帝辛不負先王,我亦不負先王。他撫著早已泛白的鬍鬚,眼中已泛起淚花。又在深夜多情,他苦笑著,端起面前半涼的茶水。

廂房中傳來幼兒的哭聲,夫人陳氏正安撫著深夜驚醒的幼子。他輕輕接過蠶絲被包裹的孩子,啼哭聲漸漸消失,慘白的小臉蛋逐漸變得紅潤起來。他輕嘆一聲:「這孩子,從小都在我懷中才有安全感。」

陳氏抬起頭:「那茶是周人進貢,性涼,夫君要注意身子。」他凝視著夫人的臉,突然發現眼角越發明顯的皺紋,原來再精緻的保養也擋不住時光的侵蝕。肌膚如此,人心何如呢?

他拉起夫人有些粗糙的手:「今夜雅興,夫人何不與我共酌兩杯?」陳氏愕然,盈盈眼波中流轉出十年未見的情誼,羞澀中帶著一絲幽怨,好似多年前那個花叢里半遮俏容的女子。他笑著拿起夫人的金簪,為她束起有些凌亂的長發。「今夜我們不談國事,也不談家事。」他熟悉又陌生地將夫人抱起,「談談我們的事。」

於是沉重的朝歌夜色中多了兩道相互依偎的人影,他們依偎在夜色里,依偎在人世間。輕輕的笑語聲中,

連黑夜也退到庭院之外。

崑崙。紅月高懸。

姜子牙垂手侍立在玉虛宮外。他沒有玉虛宮內那些闡教門人那般仙氣飄飄,相反,他穿著玄褐色的大褂連夜趕路,灰塵均勻地灑在身上,像穿著一身晦暗的銀河。沒有人會想到這個有些腌臢的老頭會在山下權傾一方——七十二歲的他即將在渭水受到西伯的賞識,成為周王的股肱之臣。

昆崙山上的小路像撕裂仙境的裂紋。子牙低著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五丈外的磚石上,可他的腦海里卻早已沿著那些若直若彎的小路將崑崙的陰陽兩面走了個遍。四十年前他拋下親友,沿著那些路走上這座山。岩石磨爛了白髮蒼蒼的養母臨行前花著眼睛編成的三雙草鞋,他便將草鞋拋下懸崖,拄著長杖一點一點向上走去。

慢慢地,暗紅色的血污浸染在昆崙山的腰間。他還記得上山那一日一夜的瘋狂,每一步邁出都是腳掌重重地踏在岩石上。他狠厲地踐踏著,踏著自己鑽心的疼痛,踏著自己半生的屈辱,踏著自己過去擁有的一切——一個還算幸福的家庭,一份在那個時代還算體面的活計,兩三個不那麼知心的朋友。但他同樣決絕地踐踏著,踏著這一方高高在上的天地,踏著這一方天地的主人——活在世人的信仰之中,不可侵犯、不可違抗的神靈們。這一路上沒有腳印,只有一串濃重的暗紅在崑崙的陰陽間延展,盡頭是那個山岩上緩緩前行的中年人,他顫抖著,亢奮著,彷彿他在哪裡,哪裡就是世界的盡頭。

他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姜家村三百戶人家不應該無辜成為孤魂。他在毀天滅地的大陣中活了下來,可他不願意就這樣活了下來。他要讓神明告訴他為什麼,他要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幾十里的上山路,一個個岔路口接連出現,彷彿是命運不願與他妥協,又彷彿是命運給他退路。他站在岔路口與天命對視,他知道哪條路上山,哪條路回家,可他義無反顧,因為他的字典里沒有家,他的字典里同樣沒有天命。他便這樣走到玉虛宮前,他今日所站立的地方,暈倒時血尚未流盡。

他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四十年的歲月里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那件令人恥笑的事——誅神!是啊,一個身著最低等道袍的雜役,一個終日勤勤懇懇掃地打柴的外圍弟子,心裡卻想著要誅神,也許神明們自己都覺得可笑吧,蠅蟲豈能成為龍鳳的談資?他不知道殺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殺,他只是默默偽裝著,等待著。他每日把自己負責的殿堂打理得一塵不染,總是將最大最多的木柴交到柴房。同時他一點一點學著道門的法術,闡教重符籙之術,他學會了簡單的符水製作,甚至學會了御空飛行。他搖搖擺擺地前進著,常常受到宮裡道人的嘉獎。幾十年後,他老了,白色的雪侵蝕著黑色的夢,恍惚間他也會覺得,也許自己本該是一個小道士罷?幾十年前的事情早已無法查證,重要嗎?

可他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他骨子裡的倔強從未消失。若是不知道是誰做的,那他便把神明殺盡。他下意識的握緊拳頭——他每次這麼想的時候,便會不自覺的握緊自己唯一的依仗。他依舊恭恭敬敬地站著,身體每一個部位都落在最合適的地方,哪怕最嚴厲的道士,也無法有半點指摘。他不知道師尊為何派自己去朝歌,更不知道為何今夜忽傳詔令讓自己返回崑崙。

猩紅的月光鋪灑在沉睡的昆崙山上。今夜不尋常的旨意讓他陷入深深的混亂與迷茫中,忘記了一句在崑崙流傳許久的歌謠:「紅崑崙,諸神隕。」淡淡的紅紗像是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夢境,輕輕一碰,便會碎成一地的虛無。

枝丫一聲,宮門緩緩開啟——姜子牙抬起頭,突然瞪大了微眯四十載的雙瞳。他不知道的是,這一眼望去,時代的車輪已經緩緩轉動,命運的指針在紅色的輪盤上滑過,即將停在最後的審判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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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榜新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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