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水滴接連不斷地落入熹微的水面,霧氣在熠熠晨光間盪開。

圓拱形的落地玻璃之後，蕭淮硯撐在一塊石板邊緣慢慢坐起身，模糊視線逐漸清晰。

他在一間極為簡約但充滿了想象力的屋子裡,一切都是雪白的,大理石和流水作為點綴,頂部亦是鋪滿細流的玻璃。

看起來像是間非常寬敞的卧室,但只有一張冰涼的大理石板。

他身上的繃帶已經換過了一次，傷口處的痛感已經消失了許多。

玻璃外，雨水連天,水面無邊無際,遠方隱隱有雪峰的輪廓。

他換好了放在石板角落的衣物，打開了屋子裡唯一的一扇門。是松的,沒有任何鎖。

潮涼的風掠來,入目是參天的巨木，密密麻麻在石子鋪就的小徑兩側，遮天蔽日。綠色如潮水,野蠻地生長著。

筆直的小徑望不到盡頭,只露出了一道藍色的縫。

瀑布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蕭淮硯撥開了茂密的竹林和蘆葦，朝有水聲的地方走去。

密林深處，奶茶「啪嗒」拍碎了漿果，用手指測試了一遍：「有毒的。」

宿陵從樹上跳了下來,手裡還捧著一些顏色不一的果子。

它們均勻地鋪在半人高的木樁上,奶茶正專心致志地進行測評。

「還需要用水洗一下。」奶茶說著,去溪水邊取水了。

宿陵靈巧地借著樹枝再次攀了上去,他剛才發現了一片成熟的漿果。那些紅色或者藍色的小果子結在很高的地方,不適合容易取得。

他單腳踩著枝幹，踮起身跳了一下,然而剛碰到枝葉就聽見下方傳來了動靜。

警惕的條件反射讓他微微側頭，然而下過雨的樹林濕滑，腳尖一踏空了，整個人穿過繁茂枝葉摔了下去。

……還好，似乎有人墊著。

宿陵手一撐，忽然聽見了抽氣的聲音。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蕭淮硯和他都愣了一下。

宿陵若無其事地鬆開了撐在他傷口的手，眨了眨眼：「……你醒了？」

他聽上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平淡、無辜。

蕭淮硯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氣，他想了一路要怎麼質問宿陵，但此時此刻，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宿陵將手遞給他。

蕭淮硯遲疑了一秒，輕輕地抓住，然後一把將他拉入懷中。

「……是真的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還是我已經死了，宿陵，你只是我的想象。」

宿陵揉了揉他的頭髮，輕聲說：「是真的。」

蕭淮硯抱緊了一些，臉頰相貼，是熟悉的冰涼柔軟的觸感。

宿陵小聲嘆了口氣，似是無奈。他推開蕭淮硯，右手撫摸著他的臉，然後忽然湊近了，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尖。

蕭淮硯怔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宿陵已經離開了他的懷抱。

宿陵伸出手，拉他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宿陵看著陷入困惑的蕭淮硯，將他帶到了溪邊，給了他一顆紅色的漿果。

是甜的，清新的氣味浸潤著舌尖，勾起了他已經忘記的食慾。

「用你們人類的定義，這裡是Y-9528的一顆小行星，」宿陵說，「你穿過了彎曲的空間，來到了這裡，這是我的家。」

蕭淮硯微微一怔：「和人類的生存環境一樣的行星？」

宿陵搖了搖頭。

「這裡以前什麼都沒有，從我擁有意識開始，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但那天他被湖水推走時，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樹木從地面破土而出，陽光雨露，晝夜四季，就像他在人類的世界見過的那樣。生命無所不在地生長。

一夜之間，全都不一樣了。

「這是因為你的認知發生了改變，」奶茶倒出了兩杯水，「從理論上來說，遠方星海孕育了你，交給你使命，作為回饋，這裡的世界也跟隨你的認知產生了相應的變化。」

「這不是我的想象。」宿陵不太同意。

蕭淮硯嘗了嘗溪水，又冰又甜。他說：「如果在這裡，意識能決定物質，也可能是你的潛意識改變了。」

宇宙邊緣是和人類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不該以人類現有的科學去決定因果。或者說，這裡本來就不存在因果。

「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你為什麼會離開這裡？」

宿陵慢慢地吃掉了一顆漿果，然後輕聲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別動。」

薄繭的指腹擦去了宿陵唇邊的紅色汁水，然後嗅了嗅。

真的很甜。

宿陵有些一瞬的震驚，淡淡的目光挪開了。

蕭淮硯跟在他的身後，嘴角微微上揚。

小徑之外又是一片巨大的藍色湖泊，自由艦漂在岸旁。而湖泊中央浮著一座壯觀的銀白廟宇，像無數白色的尖塔拼合在一起，巍然聳立。

他們站在自由艦的頂部，浮到了入口處。

從水下延伸而上的階梯表面有一些裂縫，彰顯著漫長的年月。但蕭淮硯驚奇的是，竟然看不出來是什麼材料。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玩意兒可以抵抗腐蝕。

巍峨的巨門露出了一道細長的縫隙，寒冷而柔和的風自內里吹來，將光線完全吞沒。

浸入平靜的感覺拉扯著宿陵。

他彷彿踏過了千百次一般，進入了那片黑暗。

蕭淮硯跟了上去，然而一腳剛邁入，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前一撲。墜落感並沒有發生，反而身體變得輕盈了起來，腳下彷彿踩著一團棉花，漸漸將他浮了起來。

這沒什麼可驚訝的——宇宙中總是充滿了特殊的存在，在這裡更多一些而已。反正遠方星海處處都是特殊的，反而讓這裡變得正常了起來。

「重力在這裡發生了改變。」宿陵朝他伸出手，適時抓住了他。

蕭淮硯收緊了手指，將自己拉向宿陵。

深重的黑暗裡，細碎的光屑或近或遠，然而無論是頭頂還是腳下，都是不見底的深淵。

重力似乎分佈不均勻，偶爾失重，偶爾上升。

「……這是什麼？」蕭淮硯攥著宿陵的手，發現有一圈黑色的顆粒漂浮在自己的手腕邊緣。

……像是沈川藏起來的核心元件。

宿陵的嗓音比閃爍的光屑更清透：「你猜到了，這是宇宙的組成部分，一種不可見的物質。人類的科學將它稱為，暗物質。」

「但是在遠方星海，它是可見的存在。」

蕭淮硯的手指勾了勾那些顆粒，碰到時會在皮膚表面產生細微的刺痛，隨即消失在了黑暗裡。

「它和這裡產生了連接，所以契約的訂立和解除都與它有關？」蕭淮硯推測道。

宿陵拉著他向下沉去，沉入無邊無際的寂靜。

「我曾經告訴過你，在宇宙邊緣無限擴張的不穩定時期，遠方星海的存在是為了維持一切結構的穩定。處於星海邊緣的人形兵器會因為膨脹而受到影響，漂浮至暗礁附近，也就是Y-9528。」

然後，他們被人類發現，捕捉。

「我的使命是將他們帶回遠方星海，所以在不穩定時期的開端，我都會醒來，去尋找我的同伴。」

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偶爾也會有幾個跟班。

但曾經有一次，一個人形兵器進入了人類的世界，他還將少量的暗物質帶到了科技□□的時代。他痴迷於繁華的天地，對人類科技產生了深深的好奇。但從未設想過自己會變成了實驗對象，而他帶去的暗物質則也被完全地利用了。

自那時起，人類和人形兵器之間的契約誕生了。

伴隨著契約數量的增加，遠方星海的支點逐漸減少，最終導致了不穩定態的頻繁發生。

蕭淮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語氣里充滿了擔心：「可是沒有契約的人形兵器會變得很虛弱，你現在……」

「那是在人類的世界，遠方星海有源源不斷的能量，只不過，」宿陵停頓了片刻，「絕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處於沉睡的狀態。」

他用了「我們」這個詞，令蕭淮硯產生一絲懷疑。

……什麼叫沉睡。是在這裡，在那個拱形的小屋子裡，還是在宇宙間。

在無限的下墜里，黑暗逐漸變得有跡可循。藍色的晶瑩漸漸變得濃重，像一條寬闊的長河，或是瀑布，鋪在了更深處。

無形的寂靜包裹著蕭淮硯，輕撫著洶湧的意識，可是那裡始終無法安靜下來。

宿陵停了下來，抓著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

「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更小的顆粒組成的，生或者死，最終都會回到原點。在遠方星海的世界里，它只是發生得更為緩慢。我們以為的東西，實際上並不存在，比如時間，記憶，和愛。」

他鬆開手，與蕭淮硯拉開了一段距離。單薄的身影站在藍色的星河之前，神情平靜而釋然。

偶爾有光點從流淌的星河間飛濺而出，落在他煙紫色的發梢，和眼眸，像蒙著一層薄紗似的的光。

他是為了遠方星海而生的，這是他存在的意義。

在龐大的混亂的宇宙中，如果真的有不朽的靈魂，那麼他就是想象出來的永恆存在。

他更像是一個神明。

純凈的，孤獨的，沒有私.欲，也沒有任何貪念。

就像穿過星河的月光，漂浮在天地間，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宿陵安靜地看向他，那雙桃花眼逐漸掙出了清明。他似乎想問「為什麼」，不可思議裹挾著悲傷，隨後慢慢淡去，變得深邃。

宿陵想，蕭淮硯是懂的。

就在他以為蕭淮硯即將接受這一切的時候，那人忽然來到了他的眼前。

一聲低啞的笑。

「……騙子。」

宿陵不動聲色地抬起下巴，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曲。

咫尺間，漆黑的眸色逐漸危險。

「你說不存在，為什麼還要留著這個？」

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著衣領下藏起的金色細鏈，帶出了那枚精緻的懷錶。

來自星河的飄渺光線覆於其上，映出宿陵的神情，那股無堅不摧的冷淡凝滯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