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星元2508年。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走出了蟲巢。他手裡拿著一隻瓶子,裡面裝著藍色的液體。他的衣服和鞋子都布滿了黏膩的分泌物,腥臭的氣味濃烈。
他受劇烈的咳嗽所迫彎下了腰,乾嘔了一陣。腳邊落了一灘殷紅。
他像失去了渾身的力氣,猛地從高空墜落。但他緊緊地握著那隻瓶子,像不願失去的珍寶。
上方逐漸消失的黑色洞穴里,是宇宙間最後一隻蟲母。
它已經死去了。就在兩分鐘之前。
銀白色的航艦從遠方而來,在狂嘯的風聲里停留。機械臂抓住了他。
……自由艦?它不是早已擱淺在遠方星海了嗎。
他殘留的意識在不斷地翻湧。
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是的,它仍然存在。
……
從休眠艙中醒來后,蕭淮硯滿身都是營養液。
東彌推開了艙室的門,捏著鼻子丟了一條毛巾給他,罵罵咧咧道:「臭死了!」
「廢話。」蕭淮硯懶得搭理。他撐著休眠艙的邊緣,勉強支撐起身體。
東彌過來搭了把手,瞧了他一眼,忍不住說:「你是真的瘋了吧。現在夠了?你看看你自己,宿陵看見了都認不出來。」
「我還要再去一趟遠方星海,幫我準備一個手電筒。」蕭淮硯拎著毛巾,走進了浴室。
「喂,再去一趟你就真的交代在那兒了!」
東彌回頭看見陳望裕,攤開手:「他自己要找死的,總不能怪我。」
陳望裕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
「他是為了宿陵。」
「宿陵能忍心看他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嗎?」
「不能,換做是我,也不願意看見你這樣。」
「對嘛,我就說——」
陳望裕打斷了他:「但如果我處在蕭淮硯的位置,我也會為了你做一樣的事。」
東彌站在原地,走了兩步,忽然回過神來。
「哎你到底什麼意思啊?」
……
自由艦沖開了薄霧,像一艘真正的船漂浮在漆黑的水面。
這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座黑色的像是許多細長的塔合在一起的東西。
現在只有蕭淮硯自己。
他每走一步,都能想起這裡原本的樣子。想起他和宿陵一起走過的時刻。那麼短暫,卻在經年後仍然清晰得能想起每一個細節。
可是石階已經被水淹沒了,多年積厚的苔蘚也是黑色的,像一堆粉末狀的廢墟,風一吹就全都散了。
他憑著記憶里的輪廓找到了那個入口。門好像已經壞了。
浮力也不再那麼明顯。
否則他不會一腳踏空,徑直朝無盡的黑暗墜落。
這裡彷彿只有黑色,寂靜得像是宇宙最深處的墳墓。
他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知道他感覺到了微弱的光點。
極其細微,但也足夠了。
他跟隨著那些光點不斷向深處去。
不知經過了多遠,他才看見了記憶深處的那條藍色的長河——而今它彷彿已經枯竭,變得更窄,更細。
他站在它面前,像叩門一樣敲了敲。仍然是堅固如牆,將他阻隔在外。
蕭淮硯的額頭抵靠著銀白色的弦。這裡的氣壓很低,空氣稀薄,讓本來就同一張紙似的肺部近乎罷工。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拿出了那瓶擬態液,掌心的冷汗包裹著瓶子,然後一股腦兒地灌入了鼻腔。
用盡的玻璃瓶從指尖滑落。
在幻覺逐漸產生的那一瞬,蕭淮硯看見自己的頭穿過了那些緊密的弦。緊接著是手腳,身體。
在那些塵埃背後,他看見了宿陵。來自十二年前的景象在不斷地呼喚著他,那些甜蜜的、苦澀的,都交織在一起。
彷彿在問:你想回到那裡嗎?你想再去見他一次嗎?
他下意識地想要回答「當然」,但是他壓抑住了這種直覺。
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沒有完成。
當年宿陵在修補時間軌跡的錯誤時,還漏了一樣。但他只能改變與自己和認識的人有關的事。
因此,還有一樣,是宿陵漏掉的。
蕭淮硯在意識里回答:「不,我要去一百七十五年前。」
他拉開了那些塵埃,失去支點的身體掉了進去。
三秒后,四周的寂靜瞬間變成了嘈雜的音樂聲,吵得所有細胞都在共同狂震。霹靂乓啷,從天花板到地面。
然後音樂聲停了。
蕭淮硯勉強睜開眼,正抵著黑漆漆的槍.口。
「你是哪個地方來的細作?」一個涼颼颼的聲音問。
他剛要說話,腥甜湧上喉頭,在扳機扣響之前說:「……大伯。」
站在原地的年輕人臉色一黑,他今年還不到三十!這人有病吧?!
「怎麼了?」一個溫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輕盈的腳步很快跑了過來。她的步子很虛弱,皮膚幾乎半透明。
「秋辭,你離遠一點。」
秋辭說:「可是他看起來非常不好。時越,醫藥箱在哪兒?」
跟她說話的人在原地躊躇了一陣子,還是去拿了。
二十分鐘后,蕭淮硯才稍稍好了一些。他被放在寬敞露台的躺椅上。
「……你是說,你是我侄子?」尚且年輕的蕭時越愈發認真地考慮起了怎麼處置面前這傢伙,最近精神病院的位置也很緊俏,要不是滿員了就是不夠人道。
……要不還是先打個急救電話吧。看這樣子也活不了多久。
蕭淮硯微微頷首:「我來找你,是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老實說,」蕭時越很認真地講,「我是家裡的獨子,雖然我媽生我的時候年紀很輕,但也不代表再過幾十年我還能有個弟弟。」
「是兩個。」蕭淮硯糾正他。
蕭時越不為所動:「我媽守寡很多年了。」
「她會再婚的。」
「她很固執的。」
「人都是會變的,」蕭淮硯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你以後也變成這麼寬,脾氣差,還貪杯。」
蕭時越差點跳腳。開玩笑,他可是被譽為軍部第一美男子!
這傢伙,烏鴉嘴,該殺!
「別以為你隨便說幾句我就會信。秋辭,拿我的刀來。」
秋辭拿了個古舊的終端,低聲說:「你的刀早就斷了。」
「三年前斷的。」蕭淮硯說。
「你說什麼?」蕭時越一愣。
「我說,你的刀,是三年前你在家裡的時候,被狗拍了一巴掌,碎了。」
蕭時越頓時眯起了眼睛。這件事只有他和秋辭知道。
「後來那條狗死了,你在家門口的院子里哭了一晚上。」
秋辭說:「沒錯,你怎麼知道?」
蕭時越暴跳如雷:「……你敢監視我?!你信不信我直接把你扔下去。」
露台在峭壁高處,下方是礁石海浪。
蕭淮硯就看著他,直到他自己泄氣。
「那你說,」蕭時越的目光幽深,「我以後會做軍部部長,秋辭會和我一起嗎?」
蕭淮硯想了很久,才說:「她會和你結婚,成為你的妻子。」
蕭時越大笑,笑著笑著眼神變得蒼涼。
「她的時間不多了。」他說。
「我有辦法,我有一個圖紙……」蕭淮硯剛說出口,卻發現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任憑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那個反契約機器到底是怎麼構成的。可是他明明知道……為什麼,他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不僅如此,還有一些東西也在慢慢地消散,隨著他生命的一部分,變成了碎屑。
他扒過紙筆,快速地勾出了一部分結構——完全是憑藉直覺和習慣。但更多的,卻一無所知。
他越想抓住的,就會越快失去。
蕭時越說:「你這也太抽象了……喂,你幹什麼,你別哭啊。」
他覺得這個自稱他大侄子的人瘋了,半哭半笑,難看得要死。瞧這模樣,倒……倒是和他老蕭家的人挺像的。
「宿陵……」他喃喃地念著那個名字。
秋辭忽然回過頭:「你認識他?」
「這人誰啊?」蕭時越頓時警覺。
最終,蕭時越在半信半疑間妥協了。
「你要做一個拉普拉斯體,連通一個閱讀器。」蕭淮硯一字一句地說。
蕭時越從旁邊拿了個東西:「這玩意兒?今年新款呢。」
蕭淮硯強撐著點頭:「可以。你一定要記著——」
「知道了知道了,虹膜認證,讓那孩子找到所有的星海碎片然後回家。」蕭時越重複了一遍。
他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這事兒可不能以我的名義來干。算了,我會想辦法的。看在你喊我一聲大伯的份兒上,我會給你處理的。」
「星元2496年三月。」蕭淮硯說。
蕭時越隨便記了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酒好了!」
蕭淮硯聽見身旁的聲音慢慢離開,眼前的天空逐漸變成了橙色。太陽正在緩慢下沉。
真的很美。
「你來過M27嗎?」蕭時越去而復返,端了杯伏特加給他,配著青檸汁和汽水,「這裡最出名的就是夕陽了。秋辭很喜歡這兒,做夢都要來。」
蕭淮硯「嗯」了一聲,靠在椅背上。他抿了一口酒,隱隱聽見蕭時越說:「你要走了嗎?」
蕭淮硯放下杯子,擠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嗯,再見。」
蕭時越一臉遺憾:「好吧,祝你旅途愉快。」
他看著蕭淮硯,五指併攏,敬了個禮。
蕭淮硯也回以同樣的致敬。
他聽見了海潮的聲音,在意識潰散的那一刻。
他感到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寂靜。他在遠離所有的一切。夕陽,星雲,藍色的長河,自由艦……
……所有的一切。
直到重力將他猛地拽回了一個冰冷的空間里。
手指沒有什麼力氣,捏著金屬質感的圓形。垂眸時,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打開的金色懷錶,照片里兩張年輕好看的面容靠在一起。
細細的鏈子纏繞著傷痕纍纍的小臂。衣褲上都是尚未乾涸的血跡。
暴風雪停留在真正的風雪中。
他壓著咳嗽,聽見了爆.炸來臨前的寂靜。
刺目的白光佔據了全部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