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渡雲山莊
亂雲飛渡,枯木逢春。
葉容坐在緩慢移動的纜車上,隔著透明的玻璃,欣賞著嵐氣如煙似霧的山景,腳下的古杉翠綠蜿蜒,高昂著頭顱的巨人一般,迎著柔暖的日光彷彿被戴上碎金色的冠冕。
「聞遠,那是什麼。」葉容貼在纜車玻璃上,指著山間一道隱約閃著的光。
「是山裡一座廟上的小金塔,旅遊的噱頭罷了,好奇的話我們可以抽空去看看。」傅聞遠也探過身來,跟著他一起向下看。
葉容一陣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特別喜歡求神拜佛,每次去廟裡甭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每個神像都拜一拜,就廣撒網,心想著只要求的夠多,搞不好萬一哪個神聽見了呢。」
傅聞遠笑道:「好,明天我們就過去看看,香火錢也可以報銷。」
葉容沒想到傅聞遠如此善解人意,只覺得他身上彷彿帶著聖光,忍不住眉眼彎彎漾起笑意,狡黠道:「謝謝老闆!」
纜車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停下,葉容從纜車裡下來,抬頭便望見藏在雲海間依山傍水而建的仿古建築群。
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浮動著魚鱗一般的光澤,檐角走獸下還掛了在寺廟裡常見的驚鳥鈴。
葉容覺得自己宛如置身於某幅山水畫中,他也是這一刻不禁感慨到原來古代山水畫不僅寫意,倒也十分寫實。
他和傅聞遠兩人又爬了一小段台階才走到山頂去,剛到山莊門口,就有服務員匆匆趕來接待。
不巧的是,山莊里的住房最近在分批翻新,他們兩個人來的隨意也就沒預定,再加上在他們之前剛入住了一批遊客,只剩下了一間房最後只能讓兩人同住。
左右也不是第一次睡一張床了,一回生二回熟的,葉容也就沒太在意。
可他推開門看到那雕床鴛被,香帳珠簾還是被狠狠雷了一把。
然而等到他看到屏風上那首「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衾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還有刻著囍字的紅燭時。
葉容:「……」所以這還是個別緻的情侶房間?
傅聞遠撩開珠簾繞過屏風走進來,環視了一圈,伸手撥動了兩下床帳邊的銀鉤,不滿道:「床太大了。」
葉容湊過來,贊同道:「電視劇里看著沒這麼寬敞啊。」
傅聞遠在床邊坐下,手掌撫上去摸著床被上精緻明艷的花紋,忽然開口,「容容。」
「嗯?」葉容的視線也隨著他的動作遊走,以為他要給自己增長見識科普這些花紋的深層含義。
哪曾想自己猛然被他拉住手腕拽上了床,猝不及防地跌在柔軟艷麗的鴛被上。
銀鉤驀地鬆開,淺色的床帳趁風似霧一般氤氳著施施然落下,擋住了帳內的光景。
葉容身體一陷,睜開眼驚訝地望著正撐在自己上方的傅聞遠。
他一手撐在葉容的耳邊,一手按在葉容的肩膀上,又像撫摸花紋一般從肩頭一點點滑上脖頸,溫熱的指尖最後碰到他的耳垂。
他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葉容從被拉下來就開始微微泛紅的耳朵,明知故問道:「怎麼紅了?」
葉容眨了眨眼睛,支起手肘慢慢移著身體想離他遠一點,「剛你一拉我嚇了一身汗,哈哈有點熱……」
傅聞遠見他有些不自在便不逗他了,直起身將他也拉起來,「想讓你來試試床夠不夠軟,硌的話讓人加墊。」
葉容趕忙搖頭,「我身糙體壯的,不嫌硌。」
傅聞遠掀開床帳走下去,在對面牆壁上的一副幽蘭圖前停下,伸手一推露出了後面格間里的電視機。
葉容直接無語,真是有夠花里胡哨的。
傅聞遠在這間古色古香的房間里特別違和地拿著遙控器在換台,回頭問他,「有什麼想看的么?」
葉容拿出手機邊低頭給葉盛報備,邊隨口回他,「什麼都行,我不常追劇,不知道什麼好看。」
傅聞遠調了一會兒像是也沒找到什麼有趣的節目,索性關了電視,走到窗邊看到樓下有不少工作人員在掛吊燈裝擺件。
傅聞遠又回頭看到葉容仍在專心回消息,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今晚這裡有個小宴會,容容你有興趣么?吃完飯我們可以再去泡溫泉,回來就能睡個不錯的好覺。」
葉容一聽覺得有點意思,從背包里拿出換洗的衣服抱在懷裡,看了一圈沒發現浴室在哪,疑惑道:「聞遠,這房間里沒有獨立浴室嗎?今天爬山一身汗我想洗個澡再出去。」
傅聞遠沒回應,轉身從不遠處那座仿明式榆木書架上抽出一本《詩經》。
葉容:?
咔嚓一聲,書架連著後面的牆壁一起移開,露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獨立空間。
葉容一言難盡地慢步走過去,牆壁后是青石砌出的大浴池,池裡還盛滿了熱水。
傅聞遠又司空見慣一般淡定地抽出了一本《玉台新詠》,池邊的藤樹上好像藏著什麼機關,剎那撒下紛紛揚揚的花瓣。
葉容目瞪口呆:「……」神經病啊!
……
……
「哥,這裡的房間好難預定的,多虧了振鴻哥想辦法才好不容易定到的!」
渡雲山莊內,夜幕四合,庭院里亮了一圈玲瓏燈盞,數百個八角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酒珍饈,人群絡繹不絕,許決被許黎拉著在人群中穿梭。
許決對這種附庸風雅的地方向來不感興趣,但耐不住許黎的撒嬌,還是放下工作強打起精神陪他來遊玩。
許決逛了一圈,只覺得今晚宴會上的酒不錯,碰見了幾個生意上的熟人,推杯換盞間卻意外得知了一個令他此刻高興不起來的消息。
一向深入簡出從不露面參加什麼宴會的傅聞遠今晚竟然也在這裡。
許決垂眼看著簇簇火樹銀花映進酒杯中,他晃著酒杯卻在出神地想傅聞遠在這裡的話,葉容會不會也在。
許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拉住他驚喜道:「哥,我好像看到了阿容了,就在那邊,他身邊的應該是男朋友,對阿容好溫柔的。」
許決朝他所說的方向望過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背對著他們葉容,而葉容的對面就是在低頭對他說什麼的傅聞遠。
雖然看不到葉容的表情,但單看傅聞遠那滿臉不加掩飾的寵溺,他們之間的親昵任誰都不會懷疑。
許決一瞬間感覺像是身上哪道看不見的傷口被蟄了一下,又酸又麻,以及還藏著他沒發覺的疼痛。
許黎偏偏又在這時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嘴,「我們要過去跟阿容打招呼么,哥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吧,最近都沒有再去給哥送飯了,你們這麼多年的朋友怎麼也鬧起了彆扭?」
許決神色不變地咽下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杯,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兩個人淹沒在人群中,才轉頭看向許黎,眼中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抗拒,「我和他不是朋友。」
說完就大步跟上去,朝許黎丟下一句,「讓袁振鴻先帶你去房間,我有事要去辦,很快就回來。」
……
許決跟他們到半路的時候就後悔了,他甚至不知道跟過來的意圖是什麼,暗罵自己糊塗,卻又不甘心到此為止。
兩人的方向看樣子是要去溫泉,但中途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傅聞遠停下腳步讓葉容自己先回去。
本來是想單獨找葉容說話的許決愣了一瞬,一念之差之間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傅聞遠身後。
一路上曲徑通幽,風聲嗚咽,橫斜的枝椏擋住了月光。
許決儘力放輕腳步,為防被傅聞遠發現。
傅聞遠獨自一人在一池溫泉旁停下,波光粼粼的水紋倒映在他稜角分明的深輪廓上,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動作。
泉水騰起四霧的熱氣,他神情平淡在霧氣中慢慢脫下外衣。
許決躲在溫泉旁的大石頭後面不敢出聲,目睹著眼前這莫名有些弔詭的景象,總疑心傅聞遠下一秒就會撕下一張偽裝人身的畫皮來。
傅聞遠走進溫泉中,坐在水裡閉目休憩。
「傅先生!」有人喚著他,忽然從他背後的樹林里衝出來。
許決看到來人心裡咯噔了一下,那人形容憔悴神情癲狂,不是張紹輝還能是誰。
他聲音嘶啞,卻又像怕驚動到對方一般,拚命壓低了聲音跪爬著挪到傅聞遠身邊,「傅先生,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
傅聞遠甚至沒有回頭施捨他一眼,反而頗有童心般耐心地捉著水中的月亮,「知道錯了還敢跟蹤我?不是我發現的早,今晚又要嚇到我的寶貝了。」
張紹輝簡直要被嚇破了膽,戰戰兢兢,「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糊塗了,我想找您,實在沒別的法子了,我是來求您的,只要你能放了我,您要什麼都可以,股份,房產,公司,全都拿走!」
傅聞遠沒有感情地笑出了聲,沒有惡意也沒有憐憫,好似有的只是看透了生死後的寡淡。
他的聲音像從另一個世界來,卻又被留在了這人世間,「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命該如此,是你不放過你自己。」
【作者有話說: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衾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阮籍《詠懷詩》其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