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霍亂
晚上不回去,葉容得給葉盛打電話報備。
才剛開口說自己在金水苑,就聽見那邊接連摔碎了幾隻碗,噼里啪啦一陣響。
年輕人,脾氣真大,葉容心想。
他深深嘆氣:「摔的要是那隻錦鯉底的瓷碗,就等著我回去收拾你,那隻貴,原價三百五打了折好不容易搶到的。」
葉盛壓抑著怒火微微喘息的聲音從那邊傳來,「葉容,你為什麼不長記性,你真……」
「等等,別急,你聽我說完,我不是來找他的,我老闆住在這邊,我來工作。」葉容快速解釋清楚,怕這小祖宗氣急了又要摔碟子砸碗的。
這話果然有效,葉盛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陣,彷彿剛剛那個莽撞的人不是他,頃刻間便沉穩下來,「嗯,我知道了,你忙吧。」
葉盛並不擔心葉容的安危,他給葉容買的項鏈或是手錶,凡是貼身的物件都有能測心率的裝置。
只要有任何異端,他都會在第一時間發現。
葉容至今也想不通葉盛為什麼總是神經兮兮的,總想著要看牢他,好像一不留神自己就會想不開跳樓似的。
葉容捏了捏眉心,在葉盛要掛電話之前匆匆囑咐道:「給我的罐罐里放顆綠色珠子,又有錢賺了,天大的喜事!」
葉盛聽了也沒問什麼,回了句知道了就利索地掛了電話。
他不是不想問,是問了也沒用,葉容對錢財的狂熱程度幾乎能和對許決那個人渣的愛意相提並論,阻止他賺錢比要他命還難受。
左右葉容也沒膽子違法亂紀,便都由著他去了。
葉容掛了電話,回頭就看到傅聞遠在收拾碗筷,他急忙三兩步跑過去要在新老闆面前表現,「我來我來,您歇著。」
可惜傅聞遠不給他表現的機會,抬手避開他。
葉容亦步亦趨地跟上,在後面毛遂自薦,畢竟拿了這麼多錢他得讓顧客有種物超所值的感覺才能在以後多多益善,「傅先生,讓我來吧,我以前在飯店后廚刷盤子還得過先進員工呢,又快又乾淨,用了都說好!」
他這條綴著的尾巴一路推銷,直到眼睜睜看著傅聞遠氣定神閑地把兩隻碗丟進洗碗機里才默默閉嘴。
這邊剛收拾好,謝山就下來說一切都收拾妥當了。
傅聞遠點點頭,示意謝山將人帶過去,葉容又誠摯地一番道謝,夾著自己的文件包乖乖跟著上樓。
蜿蜒的樓梯依附著牆面,純色的牆面上稀疏留著幾盞昏暗不明的壁燈,謝山走在他前面,不時回過頭笑著對他囑咐幾句,「傅先生喜靜,但經常失眠,偶爾會起夜,如果打擾到您希望您能諒解。」
葉容小心踩著樓梯,他有一點輕微的夜盲,生怕不注意被絆倒又出糗,抽空回謝山,「不會的不會的,我睡著了比死豬還沉,雷劈到頭上都不知道,讓傅先生隨意些不用顧忌我的。」
葉容低頭專心走路,沒看到謝山臉上漸漸放大的笑意。
隨後謝山將人帶到門口就離開了,葉容自己推門而入。
折騰了這麼一番,葉容也有點睏倦,想起謝山囑咐說浴室里準備了乾淨的浴袍,他便打算沖個澡再睡。
他剛進浴室沒多久,騰起的熱霧四散開來,耳邊嘩啦的水聲也蓋住了外面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傅聞遠進來的時候,葉容扔在床上的手機正響個不停。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一邊漠然卻又露骨十分地深深望著對面浴室里,一層磨砂玻璃阻擋后模糊的身體,一邊看著備註上許決兩個字毫不客氣地替葉容接了電話。
許決的聲音隔了好一會兒才沉沉地傳過來,宛如呵斥一條不聽話的寵物狗,「明天再不滾回來,你就別想再出現在我面前,葉容,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傅聞遠也禮尚往來地晾了他一陣,在許決接近爆發的邊緣,才面無表情地悠悠回了句:「他在洗澡,在我的房間里。」
他說完,聽到浴室里水聲漸小,微微鎖眉又多賜了他一句:「你還有十秒鐘的時間說廢話。」
許決先是沉默,像是緩了口氣才冷笑一聲,語氣惡劣,「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傅先生喜歡玩被別人用過的爛貨,口味還真是獨特,這種貨色我這裡多的是,用不用全都介紹……」
傅聞遠嚴謹十分地掐著點掛掉了電話,隨手刪除了通話記錄,將手機規規矩矩地放回原處。
葉容擦著頭髮從浴室里出來,一抬眼就看到已經換好睡衣蓋好被子靠在床上看書的傅聞遠。
葉容很想張嘴問大佬是不是走錯了房間?
床頭淡橘色的夜燈寂寂亮著,焰火般的光芒溫熱地撫攏在傅聞遠低垂的眉眼上,斂起了凌厲的同時又平添幾分良順。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手中的事,也不看葉容,半晌像才發現葉容一樣,語氣自然道:「怎麼不過來睡?」
葉容木然擦著未乾的濕發,頭疼道:「傅先生,我……睡客房就好了。」
傅聞遠神情自若,「沒有客房,這裡平時只有我和謝山兩個人住。」
似乎是覺得不夠令人信服,他又貼心地加了句,「謝山的單人床很小,所以你只能和我睡。」
進退兩難的葉容在心裡嘆氣,對危險近乎本能的感知讓他不想去靠近傅聞遠,可惜天不遂人願。
但他也沒想太多,他一個普通到甚至有些平庸的大男人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長著一張性冷淡高級臉的傅先生總不能是惦記自己的屁股吧,他樂不可支地想著,把自己給逗樂了。
葉容磨蹭著把頭髮擦乾了才上床,拘謹著和傅聞遠中間像隔了條銀河。
他側躺著,背對著傅聞遠,目光無意間落在窗前披著防塵布的物件,見傅聞遠沒有要睡覺的意思,沒話找話道:「傅先生,那是天文望遠鏡么?」
傅聞遠應了聲說是。
葉容黑色的發陷在柔軟的枕頭裡,傅聞遠從這邊望過去,只看到他發尾遮掩下隱隱約約的一截後頸。
他抿唇,轉著左手食指上的銀白指環,剋制住想去觸碰的衝動,語焉不詳地回道:「那裡有兩架,一架看天上的星星,一架看心裡的星星。」
「我也喜歡看星星,可惜只認得出北斗七星。」葉容手指抓緊被子,閉上眼睛像在回憶,「小時候晚上要是特別熱,就鋪涼席躺在葡萄架下,透過那些枝枝蔓蔓看星星,一顆,兩顆,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我爸半夜打牌回來就會把我抱回去,那時候連電扇都沒有,我媽怕我熱,半睡半醒還在給我搖扇子,但我還是睡不好覺,蚊香味道太嗆了,天還沒亮雞一叫我就醒了。」
傅聞遠聽得入神,還沒從葉容那些牧歌式的美好描述中反應過來,葉容就已經不再說話了,悻悻道:「不好意思,我話太多,不留神就又扯些有的沒的。」
傅聞遠搖頭,「不會,很有趣。」
葉容回過頭望向他,眼睛里晃晃悠悠映著他被燈光虛化的輪廓,「傅先生不睡嗎?」
傅聞遠動了動身體擋住光,投下一片深深的陰影,「開燈會打擾到你么?不習慣的話現在就關掉。」
「不用的。」他無意間瞥到傅聞遠手裡的西語原著,葉容聲音悶悶的,軟塌塌的被子蓋住他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傅先生還看這種書,我以為你只會看財經雜誌。」
傅聞遠笑笑,「我不看那些,沒必要。」
葉容訕訕,嘀咕著,「也確實沒人會把賺錢的門路寫在雜誌上,那豈不是人人都能當總裁了……」他說著,又不自覺將注意力放回了那本書上,好奇道,「不過這本書好看嗎,我只看過他另一本,沒看懂,但催眠很好用。」
傅聞遠抬抬手,翻回扉頁,隨意地吐出了一句西班牙語,「熟知愛情是一種本能,要麼生來就會,要麼永遠都不會。」
他的聲音說中文時穩而沉,如他的相貌一般標緻周正,可說西語時語調輕盈,慵懶又性感,好像浸在放了冰塊的紅酒里,在某個燈火迷離的夜晚讓人來場酩酊大醉。
葉容沒忍住渾身一熱,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捧場,發自內心地誇讚,「好聽,真的太好聽了!」
傅聞遠忽然放低身體靠過來,在葉容耳邊灑下熱氣,「這個故事很長,我慢慢讀給你聽好不好?」
葉容克制住不往後退,美色當頭也容不得他不答應,盯著他的眼睛胡亂點頭。
傅聞遠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自然地伸出手掌揉了揉他濕軟的發頂,「好乖。」
猝不及防的葉容,「……」
傅聞遠慢慢退回去,保持著一個理智的距離,捧起書認真地讀起來,「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后的命運……」
葉容開始還打起精神聽著,但不知是傅聞遠的聲音太動聽,還是讓人困頓的氛圍剛剛好,他很快便伴著故事裡那個龐大霍亂的城市和掙扎了半個世紀的愛情沉沉入睡。
傅聞遠聽到身旁平緩的呼吸聲后略略一頓,放下了手中的書,咔噠關掉了夜燈,在黑暗中一點點靠近葉容。
「這份遲來的頓悟使他嚇了一跳,原來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沒有止境的。」
他繼續念著,跳過了冗長的愛情奔途,直接念出了結局,他銘記著的,在三年前第一次見到葉容時就刻在骨血里他最愛的結局。
「『見鬼,那您認為我們這樣來來回回的究竟要走到什麼時候?』他問。」
窗前那架望遠鏡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傅聞遠想起那個常常下起暴雨的盛夏,他以為那只是平凡的一天,他透過這普通的光學儀器第一次見到沉淪在愛與欲中玫瑰色的葉容。
爬滿雨痕的玻璃窗在風中搖晃顫慄,他看到被壓在窗上的指腹,看到殷紅滴血的唇,還有不停落淚的琥珀色眼睛。
「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都準備好了答案。」
這場始於無意卻曠日持久的窺探,他一步步從好奇到羨慕最終至嫉妒,他乾涸太久了,他喜歡葉容愛慕著那個男人的神色,渴望擁有葉容那烈火般的愛。
他看著他們爭吵,看葉容孤獨痛苦,看單向的愛一點點耗盡,他不知道蟄伏著默默等待究竟會不會有結果,可他是一個天生的捕獵者,他知道,想得到美妙的獵物,最起碼要有足夠的耐心。
所幸,他等到了。
「『一生一世。』他說。」
【作者有話說:那本書引自霍亂時期的愛情。這章還沒修,有時間再回來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