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完結章
那一整個年關,姜知宜都過得渾渾噩噩。
她整日整日地待在江燃的屋子裡,窗帘都緊緊拉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獃。
不發獃的時候,她就去看江燃的那些信。
「2012年9月7日,今天一整天都在站軍姿、跑步,訓練的內容好無聊,每天都在重複一樣的事情,懷疑在這邊待完兩年我會不會瘋……姜知宜,你去大學報到了吧,你現在是不是也在軍訓?」
「2013年7月13日,姜知宜,有時間你一定要來西城看看,這裡的天空特別低,雲的影子能投到旁邊的山石上,晚上,星星和螢火蟲一樣多……我看到那些星星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2014年3月26日,林城的桃花開了,聽說每年的這個季節,林城的桃花都會大片大片的開,像是一片粉色的雲,可惜我在部隊里,沒辦法出去看,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來看。」
「2015年1月30日,第一次打通你的電話,姜知宜,我聽到你的聲音了。」
「2016年5月20日,看演唱會,唱歌的人說,帶手機了嗎,請打電話給你喜歡的人。我只想到你。」
「2017年8月10日,在黎國已經一年多,還是沒有辦法適應這裡的生活。晚上睡覺時,想到幸好不是你來,不然你那麼弱的體質,肯定又要天天生病了。每到這種時候又會想,幸好你沒跟我在一起。」
「2018年5月2日,姜知宜,你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時刻,明明周圍很熱鬧,但就是會突然想起某個人,然後就會覺得特別特別孤單。姜知宜,我想你了。」
……
他平日里話很少,信卻寫得很瑣碎,大抵因為他每日的生活兩點一線,並沒有什麼太多值得寫的,便絞盡腦汁想寫一點新的東西給她,令她不要覺得那麼無趣。
有時姜知宜看完信,夜裡做夢就會夢到他。
有一回,她夢到他出去執行任務,全身是血地回來,她當時嚇壞了,大哭,然後他就走過來擁住她,手指很輕柔地撫摸她的頭髮。
然後姜知宜哭著哭著,眼前的人突然變得透明,像水蒸氣一樣慢慢消失了。
那日醒來,姜知宜的枕頭幾乎要濕透,轉眼看到徐青枝在旁邊,她才知道自己發燒了。
全身上下火燎一樣痛。
徐青枝的眼眶也整日整日地泛紅,卻不敢哭,總怕觸及她的傷心事。
在姜知宜看不見的地方,她才轉過頭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淚,勸姜知宜想開一點。她說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事,百年之後總會重逢。
姜知宜就覺得一百年也太久了,江燃一個人會不會孤單?
他這一生,好像從未得到過太多的陪伴,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孤零零一個人走過,倘若真的有黃泉路,他會孤單嗎?
如果能早一點去陪他就好了。
但是,「黃泉路」幾個字湧入她的腦海時,她的心臟就驀然被刺痛,轉過臉,在心裡悄悄將這句話摒棄了。
她的江燃還好好活著,「黃泉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月下旬的時候,許諾終於徹底閑下來了,問姜知宜要不要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
姜知宜想了想,說:「我們去西城好不好?」
從漁里到西城,要火車轉飛機再轉火車。
一直輾轉了十幾個小時才到地方。
到那裡之後,姜知宜就精疲力竭了,躲在民宿里睡到天昏地暗。
他們住在西城的老居民區,街角緊鄰著大昭寺,傍晚姜知宜醒來,從民宿的窗戶里往下看,能看到長長一排前來朝拜的人。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跪成一長串。
西城熾烈的日光越過屋檐角照過來,照到他們的身上,彷彿所有的願望都能被神明聽到。
姜知宜心中一動,跑出去,走了好長好長的路,終於跪到人群的末尾。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江燃被人尋仇時,她在大海邊,用掉了自己三個生日願望,為他祈願,後來他果真平平安安回來了。
這次她比上次還要虔誠,數千米的長度,一步一跪,心無旁騖。
等許諾找到她時,她的額頭上已經磕出血,手肘、腿肘上也是血。
她轉過頭,咽下一腔淚意,想了想,卻沒去叫她,而是在她的旁邊,也跪了下去。
到西城的第四天,姜知宜聯繫了耿書明,他帶著她們去到了江燃的宿舍里。
他住的是一間單人間,裡面打理得很乾凈,房間的裝飾仍保持著他走時的狀態。
耿書明將她們送到地方,又在門口站了會兒,就離開了。
沒幾分鐘,許諾也離開了。
只留下姜知宜一個人在裡面。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除了部隊發的一些生活用具以外,他的私人用品很少。
姜知宜在他的書架上,終於看到了那兩盒他曾經提過的卡帶,卡帶看起來好舊好舊了,姜知宜將它放進收音機里,戴上耳機,就如同這麼多年江燃的每一日一樣,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下午。
她好久沒有睡過好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
夢裡有西城的星空、林城的桃花,還有笑魘如花朝她伸手的少年。
夢裡的江燃是十七歲的模樣,笑容明朗而熾熱。
如果一覺醒來,能回到十七歲就好了。
從西城回去沒幾天,整個漁里就進入了新一年的慶典里。
除夕夜好熱鬧,有夜間遊船的人,有鞭炮、煙花,到處都是喜氣洋洋講吉利話的人。
姜知宜躲在房間里,望著窗外一簇一簇綻開的煙火,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世間的繁華了。
不過,好在,人悲傷的時候,靈感有時會格外的充沛。
中間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她都悶在屋子裡寫東西。
新書停滯的那一部分,如流水一般順暢起來了。
只是順暢的同時,也好耗費心神,有好多次,徐青枝進來叫她去吃飯,就看到她正伏案大哭。
每每她問起,她就說是為故事裡的人的命運在哭。
古詩里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妻子不知丈夫已戰死,還在夢裡想念他。
故事裡每一個鐵骨錚錚的軍人,在她的世界里全都變成了江燃。
他們又是誰的春閨夢裡人,又有誰正在為他們的離去痛苦不已?
那段時間,她的眼睛幾乎日日都是腫的。
最後,徐青枝終於看不下去了,怕她再這樣下去,會為眼睛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只好收走了她的電腦,讓她暫時不要寫了。
元宵節之前,七中的班主任再一次聯繫了姜知宜,說年前同她約好的,讓她回學校里做個演講,問她最近有沒有時間。
姜知宜想了想,將時間定在了2月14日,情人節的這一天。
這天天氣格外涼,姜知宜又從柜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羊絨大衣,難得化了個淡妝,穿上高跟鞋,頭髮高高地綁起來。
徐青枝看她氣色好,臨出門的時候,還跟她說晚上給她做她最愛吃的炸糖糕。
姜知宜站在門口一片白晃晃的天光下,回頭時,發現徐青枝鬢角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竟有些花白。
她的鼻尖一酸,哽咽應了聲:「好。」
徐青枝便歡喜得連連點頭,又問:「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姜知宜沉吟了片刻,偏頭,說:「再做一份水煮魚和一盤山藥木耳吧。」
山藥木耳是徐青枝喜歡的菜,水煮魚是江燃喜歡的。
徐青枝微微愣了愣,連連點頭。
姜知宜又停頓了片刻,便出門了。
演講的時間是晚上,偌大的禮堂里坐了幾百號人,全是高三的學子。
姜知宜念完自己提前寫好的演講稿后,想了想,又說:「高考固然是我們的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件事,但並不是決定性的一件事,高考考得好當然很好,但假若真的沒有考好,也並不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
她說:「只要你自己不放棄你自己,這個世界就一定不會放棄你,不管走向哪一個方向,只要你願意,你就一定會擁有一個豐盛的人生。」
「我認識一個人——」她的聲音微微哽咽,「他當年因為種種原因,並沒有能夠參加高考,但是他後來去了部隊,立了功,念了軍校,他守護了好多好多人的幸福安定的生活。」
「他在我心裡,是一個很偉大的人。」
「我很欽佩他。」
-
演講結束后,她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去校長辦公室里看了眼那箱曾被她埋進土裡,而今又重新見了天日的許願條。
她坐在辦公室里,在校長和她說話的時候,一張一張展開。
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的心愿好簡單,來來去去不過是希望學業有成,希望喜歡的人也能夠喜歡自己。
姜知宜看到好幾處,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突然打開一張,很熟悉的字跡。
那日她正在廣播室里做節目,江燃突然闖進來,故意搗亂似地也寫過一張字條。
-《小小》,送給姜知宜同學。
「我在找那個故事裡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樹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熟悉的歌詞湧入腦海。
她笑著笑著,眼角卻沁出了淚花。
回去的路上,姜知宜沒有坐車,而是慢慢踱步走回了家。
路過學校門口的便利店時,她拐進去,買了一罐啤酒,打開來慢慢喝著。
七中老校區距離雲巷有些遠,記得以前有幾次假期時,她跟江燃一起回家,每次走到這裡時,他總會買兩瓶酒。
一罐普通的啤酒,他自己喝;一罐菠蘿啤,給姜知宜喝。
有時姜知宜好奇他酒的味道,就問他好不好喝,他總會多問老闆要一根吸管,插進去。
麥芽發酵的味道,很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味。
這麼多年,世事變遷,但這些酒的味道卻好像一直都沒有什麼改變。
她酒量不好,度數很低的啤酒,她還是喝得有些眩暈。
行至巷口時,徐青枝突然給她發了微信,問她快到家沒有。
她站在路燈下,慢慢給她回了微信。
再抬頭時,一片冰冰涼涼的固體忽而落在她的眼皮上,然後很快又化為一灘冷水,浸濕了她的眼睫。
她愣了愣,轉頭看過去,才發現竟然下雪了。
溫暖了一整個冬季的漁里,在這個夜晚,猝不及防地下起雪來。
鵝毛一樣的雪片,在路燈的照耀下,好似沾了浮光的羽毛,有一種如夢似幻的美。
在房裡享受溫柔暖氣的人們大抵也發現了這件事,寂靜的長巷裡漸漸響起男人女人的對話聲、小孩子的歡呼聲,有人推開門,從門裡走出來,看到在這裡發獃的姜知宜,問她是不是剛從外面回來,怎麼杵在這裡。
她搖了搖頭,只說雪太美啦,一時看呆了。
門裡的人便笑,說:「漁里上一次下雪,還是12年的時候喲。」
姜知宜抿住唇,想到什麼,眼淚忽然就落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怕被人看出端倪問東問西,只好低下頭,試圖將淚意咽下去。
頭剛低下去,突然聽見旁邊的人突然提高了聲音「咦」了聲,嗓音抬得很高,甚至有些變調了,好似發生了什麼令人驚奇不已的事情。
姜知宜下意識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過去,然後整個人驀地怔愣在原地。
漫天飄飛的雪花里,男人一身黑色衣衫,撐著一柄黑色的雨傘,正從長巷深處,慢慢地朝她走來。
他換了簡單的棉質衣衫,頭髮長長了好多,步子走得慢,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她的心上。
姜知宜全身都僵住,雪落在身上也感受不到了,耳畔的人在說也聽不見了。
天地間所有的東西,剎那間,好像全都失了聲、失了色,全無存在感了。
茫茫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瞳孔里結了好厚好厚的一層淚膜,卻不敢眨眼,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總怕一眨眼之後,男人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
就像她這些天里,做過的那麼多次夢境一樣。
她摒住呼吸,與他長久地對望著,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有一個瞬間,姜知宜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有一次過年,他們一起去海邊。
倒計時的時候,他們一起許願,所有人的願望都講了出來,只有江燃的沒有。
後來她問江燃許了什麼願望,江燃始終不肯講。
很久以後,她在他給她寫的那些信里,看到了他的願望。
他這一生,珍愛之事很少,珍愛之人更少。
這些年,生日、過年,各種大大小小的慶祝事宜里,可以許願的機會好多。
但白雲蒼狗,浮雲朝露,他的心愿卻從未改變過。
-那天你接受採訪的時候,面對鏡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是黎語。
-是什麼意思?
-是我愛你。
-是可以一直一直愛姜知宜。
-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敲下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好像就是在下雨,雨水貫穿了一整個故事。
重逢后的甜蜜劇情會放在番外來寫,計劃周四開始更新番外。
最後,依舊依舊很感謝每一個陪我走到這裡的你們,此章節下的2分評論48小時內都有紅包。
預收文《我會在夏日去見你》,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支持一下~
文案:
很多年後,喬姝已經成為國際知名模特,各種攝影邀約應接不暇,人人都說她是上天賜予人間的繆斯,隨便一拍就是大片。
但喬姝卻唯獨懷念2005年的那些黃昏,夏日日光將天台的水泥地板曬得滾燙,少年穿著背心和牛仔褲,手臂上的肌肉蓬勃而充滿生命力。
他耳後夾著煙,笑得痞氣:「哎,以後我紅了,帶你飛好唔好?」
他手裡的相機也好舊,甚至稱不上專業,人人都能上手的數碼相機,在他手裡卻宛如被靈感之神施與了魔法。
這話他一天要說八百次,喬姝耳朵已經聽出繭,卻還是睜大了眼睛,認真點了點頭。
少年勾起唇角,按下快門。
「咔嚓」——
畫面定格。
那是她最壞也最好的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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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鞠躬感謝大家,我們番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