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遲向晚再見到謝琛的時候,已然是金桂飄香的九月了。
她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再過一個多月,她就認識這個人一年了。
去年秋日,當楓葉如霞、秋色如火之時,她在嚴華殿第一次和他照面、第一次和他交談。
那時候,她怎麼會想到,一年後的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見到他。
一場秋雨一場寒。
本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綿綿地下了一夜,便也有了涼意。
望月樓二層,專屬謝琛的雅間。
謝琛攜了戶外的寒意而來。
他顯然沒帶傘,一路疾步而來。
烏黑的發浸了水意,斜斜遮在額前,發尾的雨滴順著眉骨,順著他的臉頰向下滑動,到下頜線時驀然收住,泠泠如風。
秋雨時節又逢君。
遲向晚起身,想擁至他懷,不料謝琛只輕輕推開道,以溫柔的口吻道:「身上淋濕了,不要靠得太近,省得沾染了涼氣。」
遲向晚失笑:「我哪有這麼金貴了。」
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依言回座坐好。
「怎麼樣?」
雖然現在,她得到的消息是,盧氏私採鐵礦、私鑄鐵器、私通別國證據確鑿,已上報天聽。而現在盧氏一族正處於惶惶喪家之犬的境地。
但她還是想聽謝琛親口來講述。
謝琛簡短敘述了一下,自己在沁州的後續經歷。
聽到沁州府尹居然還坐著一人騎二馬的美夢,還打算萬一盧氏失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想拿自己以及既安山勞工們的性命,作為籌碼來要挾謝琛。
她失笑地輕輕搖了搖頭。
且不說自己那時候已經離開沁州的轄域了,光是想將既安山炸毀,便是異想天開。謝琛豈會沒有提早做出準備,只怕他們若是真的去炸,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炸藥都是啞炮。
但話雖如此,在援兵未至,謝琛隻身身處敵方府衙的時候,還是頗為驚險的。
遲向晚聽到此處,又忍不住上下打量謝琛通身,確認他全須全尾,才徹底放下心來。
之後的那些,便是遲向晚所熟知的了。
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羽林衛前往京畿大營,將盧貴妃正當值的兄長直接生擒,當即褫奪其身上全部官職,押往獄中。
而此事像是平地響起一聲驚雷。
謝琛進城時悄無聲息,京城和沁州相距百餘里,來往書信不便。盧氏只以為他已葬身沁州,他們還沉浸在提前識破謝琛和遲向晚的喜悅中,根本不曾想到,消息這麼快便會傳回京城,他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盧府被查封,盧貴妃一旨令下又被禁足,甚至連宮中的二皇子都吃了瓜落,因為一樁小事,挨了皇帝的責罵。
三門二姓的格局,很快就要改寫了。
但不知道為何,明明盧氏倒台,遲向晚應該開心,但她卻愉悅不起來。
儘管她與自己說道,盧氏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但還是難免生出,類似兔死狐悲的唏噓感嘆。
謝琛不知道遲向晚的想法,但他何等七竅玲瓏心,多少能猜到一些,口中勸慰道:「盧氏不過是罪有應得,你就不要再在此事上耗神了。等到陛下查處完盧氏后,必會按功行賞,你只管安心在永國公府,等著接旨便是。」
遲向晚淡淡嗯了一聲,她此刻倒是想起,芥舟子真人在沁州墨寶齋說的話。
一張俏臉立刻繃緊,她道:「先前在墨寶齋的時候,真人看到我手中的山楂餅是何記鋪子所買,多提了兩嘴這家鋪子……」
她話說至一半,偏頭去睇謝琛的臉色。
謝琛寬大的衣袖垂在膝前,「嗯,那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很多東西,都不復存在了,只有那鋪子那山楂餅,還依舊如昨。」
遲向晚繼續不著痕迹地觀察謝琛的神態,只見謝琛低笑出聲。
「他是不是語意之中明裡暗裡表露,讓你來問我。」謝琛似笑非笑,「抑或是,和你說,不要勉強我說起不願提的往事?」
他看著遲向晚一臉『你怎麼會知道』的震驚,苦笑著搖搖頭,「我就知道,他會如此。」
芥舟子這人,定要給他找些不痛快才罷休。
「你若是想知道,我告訴你亦無妨。」謝琛臉上帶著飄渺的笑意。
但那笑,不是春日裡的流光,更像是秋日陰雨天的雲煙,平靜之中帶著一絲回憶的惆然,是哀而不傷的況味。
遲向晚也斂了唇畔笑意,她凝重神色,做好默默聆聽的準備。
就在此時,一串急促的敲門聲不合時宜地傳入二人的耳畔。
能找到這間隱蔽的雅間的,顯然是謝琛的手下。
謝琛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外面的人進來。
那人帽檐壓得低垂,他先是用餘光掃了遲向晚一眼,略一躊躇,還是向謝琛附耳小聲絮語片刻。
謝琛略一停頓,很快恢復如常,「打聽打聽,這幾日宮中發生了什麼,有什麼消息隨時過來稟報。」
那人得令,應聲離去。
遲向晚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陛下正在草擬詔書。」謝琛答道,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望月樓下,是車水馬龍、遊人如織的繁華景象。
東市,四方珍奇皆匯於此處,因此商販遊人買者絡繹不絕。再往西極目遠眺,三坊之隔的朱雀大街以及皇城也可隱約望見,其勢恢弘。
他收住了目光,「陛下在與閣臣商討關於我還俗就藩之事。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打算冊封我為楚王,就藩於劍南道的梓州。」
遲向晚本端著茶盞,好整以暇地小口啜飲,聽到后砰的一聲放下。
乍一聽到這消息,她腦子一片空白。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遲向晚顰起秀眉,語意涼如水:「為何陛下要下這樣一道旨意?」
之前一點風聲都未曾聽到。
「多半他已經起疑了。」
外面的秋風呼嘯而過,像一柄鐮刀刮過樹葉,當你以為它要止歇時,它卻開始又一輪地煩擾,像是群魔亂舞,攪得欲靜的樹木葉片紛飛,瑟瑟蕭蕭。
遲向晚靜了一瞬,見謝琛正望著自己,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脫口而出道:「是盧氏。」
她明白,為什麼先前,謝琛要讓手下去打聽這幾日宮內發生何事了。
盧氏將傾前還不罷休,定是在皇帝面前挑撥了什麼。
她姓遲,是顯貴氏族的嫡女,謝琛雖已出家,但他是皇帝親弟。只要盧貴妃見到皇帝,都不消得多言,只需把這層利害關係擺在他面前,皇帝想不心頭警惕都難。
「恐怕還不止。」謝琛淡淡接過了話,「盧貴妃早已被禁足,陛下根本不會聽她的言辭,她要得見天顏,只怕是有人襄助。」
一個空靈如水卻暗懷鬼胎的女子,此刻浮現於他的腦海。只怕他離京的這段時日,有什麼暗潮在洶湧澎拜。
遲向晚現在最關心的,並非這個。她聽了謝琛這話,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
她聽見自己問道:「那你真的要去就藩?」
她是不可能走的,就算她想遠赴劍南道那麼遠的地方,皇帝也不可能放戍邊大將的子嗣離開京城。
也許皇帝下這道旨意,就是忌憚謝琛和朝廷重臣的親屬交往過密,所以才要拆散他們吧。
她不禁道:「如果我當時,沒有用掉陛下的那個允諾,前往沁州找你……」
那麼皇帝,是不是就不會對謝琛生疑了?
「那結果也是一樣的。」謝琛攬過她,他被雨水淋濕的衣裳,此刻已經完全乾燥,他的口吻,也是平和而從容,「與你無關,只是陛下對我生出了忌憚,不欲我再留在京城或江南道罷了。」
益州道的梓州,風景秀麗、上風上水,其內物產豐饒,就連普通百姓,都衣食富足無憂。
只是那裡素來閉塞,離京城、離江南道,更是隔了十萬八千里遠。
皇帝的心思,可見一斑。
他既想給皇弟一個富饒的藩地,讓他做個富貴逍遙王爺;又不想讓他聯繫舊部、有一絲一毫威脅到自己皇權的機會。
謝琛思緒翩躚,柔柔地捋著遲向晚有些炸的髮絲,像侍弄奇珍一般輕輕撫順。
「阿晚,不要把什麼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
遲向晚心知,他在安慰她,她的所為,肯定加速促成了皇帝的旨意。
但她不忍心拂了謝琛的好意,只低低應是。
只是他倆分析透徹了也沒用,皇帝正在擬旨,等到聖旨下來便是君無戲言,再無轉圜餘地。
「你要你交好的朝廷重臣,在陛下那裡陳情一二,看看還能不能轉圜。」遲向晚嘗試提出解決的方法。
謝琛下意識還以為,遲向晚知道了他在朝堂的勢力。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遲向晚只是把朝臣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怎麼勸?」他淡淡問,「以什麼理由陳說?」
他垂下眼帘,「還俗之事,宗正也不止一次鬧到陛下面前。對於我而言,還俗就藩本就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
他笑著搖頭:「只怕站在我這邊的朝臣越多,陛下越堅定讓我還俗就藩之心呢。」
「這樣嗎,」遲向晚眼中最後一絲神采都消失了,她有些黯然。
她的聰明才智,更多在於管家之能、能言善辯和臨危之時的隨機應變。帝王權術、朝堂勢力她都不甚了解,聽謝琛如此一說,只得作罷。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欲讓自己在他面前失態,「還俗、封王,一般這兩件事,分別需要多久?」
「還俗並不需要什麼儀式,歸還度牒至官府即可。封王的話,有快有慢吧。禮部一向在此事上,看皇帝心意行事。慢的可能大半年。」
「那快的呢?」遲向晚目不轉睛盯著謝琛。
「至多三個月罷。」謝琛淡淡道,「梓州是太宗三子康王的藩地,藩王府本身就存在。只不過康王一脈早早斷了子嗣繁衍,王府積塵多年。封藩旨意一下,陛下就會派人前去修繕,如此一看,也用不了太久。」
謝琛的口吻愈是平靜,遲向晚聽起來心中便愈不是滋味,她喃喃道:「這樣快么。」
她說完,才後知後覺發現,臉上有一股涼意在滾滾而落。
大抵,這便是所謂的未語淚先流罷。【1】
她用衣袖拭淚,不料淚越拭越多,她本不欲讓謝琛看見自己如此情態的。
遲向晚可以是端莊的、疏離的、聰慧的、伶牙俐齒的,怎麼可以是這般軟弱模樣呢。
她倔強地揚起下頜,努力保持著所剩無幾的貴女儀範。
頰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暖意。
謝琛輕輕捧著她的臉頰,吮/吸/舔/舐著她臉上如玉珠般的淚痕。
一切都不重要了。
像歸鳥棲息於靜謐夜晚中的如銀月光,似烏篷船沉溺於綽滿星河的悠悠水波,若白色衣袂飛颺於初夏晚風。
她沉淪於他的徹骨溫柔。
眼淚自發止住了,她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身上貼的那些標籤,懶洋洋地依偎在他懷裡。
「咸不咸?」她覷著他神色。
「是甜的。」他笑著,還抿了抿唇上殘留的玉珠。
「不信的話,要麼你嘗嘗?」
……
貝齒間,是香津玉液的置換,是蓮步曼舞的逶迤,兩廂觸碰,已然勝卻人間無數。
凜冬退散,溫情摩挲,唯有柔軟方能撩撥心弦,唯有探索才能品斟這人間至味。
「總之,你不要操心,凡事有我在。」
他目光無限溫柔,像快要落山映著霞光的金色夕陽,帶著白天的朗潤晴麗,卻有種即將面臨永寂長夜的蕭索,透著些許欲說還休。
謝琛終是在她發間落下繾綣一吻。
她聽見他輕輕道:「你一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