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中秋
「吾年老歲衰,百無一用,望君竭水敞籠,池魚籠鳥一隻。」
離神緩緩起身,凝視著緊閉的殿門。門上的雕木光澤流動,乳白的紗紙像打上蠟油,看岔眼時總覺得神殿覆了一層蠟黃的砂,一動不動就能被侵蝕消散。
消散之際,門後傳來一陣飄渺的聲音,穿透了黃砂。
「眾生平等,生死亦然,隨他去罷。」
即使來話散出門后零零碎碎,離神仍能細聽出裡頭的人噙著笑,彷彿窺到話語中那個小身影在他所謂文縐縐的酸味兒書里東拼西湊。離神突然回不出他轉接的話,他躊躇了一下,腳下滑動,背身才出聲道:「高處不勝寒,望君好自為之。」
打散的砂層又悠悠落下,絲絲縷縷填滿了雕木的紋理。許久,側門悄然破開,一位溫潤公子半掩在門后,背披青絲,目光散漫地環顧四周,最後落在某一閣頂上,出神地看著。
「吾神,晨會快開始了。」
「嗯,我知道了。」
「您束髮嗎?」
「等等。」
身後的人小心退了幾步。
公子嘆了口氣,眼中的溫水又烹了起來。
「沒什麼,束吧。」
晨會後,二人與一隻見聲不見影的貓在京城逛了起來。
「喵。」
白一灘從離神臂彎里向趙逸使了個眼神。
「店家,來一盒糕子。」
「喵。」
「兩盒……」
趙逸趁販子去隔壁攤取盒子,舉起兩手東西,和善地朝他笑了下,低聲玩味兒地說:「拜倒食物下沒那麼痛快。」
「你不懂食物的快樂,石榴裙太俗了,」伯爵微眯起眼,嘴角要提不提,突然住了聲低頭。趙逸也抬眼躲開了目光,轉身往小攤走去。
離神有些疑惑地看了眼走去的身影,壓聲問道:「什麼裙?」
「沒,沒什麼。」
可憐趙逸左一提右一摞,還得顧著個隨時會被人群帶走的離神。他們走過京城最繁榮的街道,見店家擺出新酒來,他下意識環顧了四周看看有沒有那個酒鬼的身影。樓榭皆被結絡,花頭畫竿,有醉仙錦斾,貓爪亂撓。他們從日中走到暮色,遠了喧鬧。他聞著氤氳纏繞在鼻間的清香,靠近水邊越發濃郁起來,也緩緩地想起原是中秋了。
「明天宮裡開宴,我們要跟著劍宗去,干件正經事。」
「吃宴原也是正經事,辛苦了。」
「嘴貧。」
伯爵從離神的臂彎中鑽出,輕輕落在地上,揚起一層銀粟來。他鼻尖痒痒的,輕嗤了一聲,才開口道:「我得去找個丟了百八十年的東西,好讓我入土為安。」
趙逸俯下身將他毛髮里的花粒掃出,輕笑聲:「這麼急啊?什麼東西值得你一落地就沖皇宮找,是美人還是金銀?」
「白骨精。」伯爵翻了個白眼,接著說,「我剛上職那會,冥域亂成麻花,我和老冥王弄了塊雞骨……或許是哪只冥界老祖宗的骨灰偷煉了鬼令。後來冥界運轉得不錯,那玩意效用不大了,就直接鎖上了。只是沒想我神域那會收拾家當,發現那東西竟然不見了。」
「還有誰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嗎?或許是被偷了。這東西沒了這麼多年,沒出事,你也是心大。」
「誰知道呢。」伯爵將貓爪一蹭,連沙帶花地往水裡灑,看著自己破碎的倒影,「無多,我也沒有多說,一旦出事也是嘴巴惹的禍,比鬼令本身還亂。」
「嗯,人言可畏。」趙逸雙手環胸上,與它並排站著,「你應該有了安排,才直接指向皇宮吧。」
「這些年來我暗下讓一位在冥界跟過我的小朋友盯著呢,聽說那個東西靠近內城,但沒有確切的方向,只能慢慢找咯。」
「為什麼是皇宮?」
伯爵煩躁地嘖了一聲,不大情願地說:「聽說你們的老皇帝生前格外找死,大肆建造陣台,有個最後還留著,我借來用用。」
「怎麼多問兩句就毛了?」
「我最煩這樣。」
「行啦行啦。」趙逸蹲下順了順毛他蓬起的毛,「我一介凡人不懂神仙的東西,多問兩句。不過這一細想,要是這鬼令真化成什麼骨灰,確實不好找。」
他話音一落,碧空的盡頭悶重地響了聲雷,順帶攪起一陣涼風,打得他們在風中凌亂。趙逸在風歇時睜開了眼,覺得有些發澀,卻見伯爵黝黑的雙眼往空中一抬,如青藍慢慢暈入墨里一般。見此,他把晦氣的話沉了回去。
風走盡時,他說:「不至於,我對我自己煉的東西還有底的,即使個棺材板壓不住,還是能動一動些死物的。」
前大冥使一口一個冥間的東西瞬間挑破他寧靜的幻象,末了,他還自豪地接道:「要你有深厚的原力,還是可以擺弄個軍隊的。不過現世,也沒幾個了。」
當伯爵的尾巴要翹起來時,趙逸腦中有根弦奮力接上了。他的手指敲點著,問:「與活人一般的死物,也可以嗎?」
「啊,死人嗎?也算。不過持令一方太弱的話,容易被反盯上的,要做到天衣無縫還挺難的。怎麼了?」
「沒什麼,想起前些日子跟朋友合作的案子,好奇罷了,只是我自己的猜測,你……」他笑容一僵,眼裡漸生出幾分疑惑,「你怎麼這麼巧,突然想來找這東西。」
「……」伯爵貓爪一收,頓了一會兒,說,「我找這東西還得挑日子?」
趙逸無言,用餘光看了眼樹下的身影,心裡卡了根魚刺一樣彆扭,跟著伯爵一起踢起了沙子。
「算了。哎,我那位小友在劍宗,你們估計有機會碰面。」
趙逸詫道:「劍宗怎麼會有冥域的人?」
「司空見慣啦,不過千年協議后所謂的和平共處……」「啪嗒!」
突然一聲輕脆的撞擊聲切斷了他們的對話,即使尾音被蒙在一層軟瓣上,兩人仍不約而同往後一探。離神俯下身將掉落的盒子拿起,手下如此,眼睛卻粘在伯爵身上。
「怎麼了?」
「你不會說錯什麼了?」
「不是,」伯爵無奈地笑了下,輕聲說道,「逢著中秋,想著就去看他。」
離神拿下視線,含糊應了聲,把繞完京城的魂拽了回來,檢查完糕點沒事才起了身。趙逸本想多問幾句鬼令的事,沒想離神起得急,踩住垂地的衣擺,碰上一丫花。花粒像雨點細碎地落在他身上,舔過他烏澤的鬢角再落到藏青的衣衫上。
「……」趙逸見到呆著盯住手中花粒的某位神,像要將那點黃收歸眼中。他嘴邊的話生吞下去,與伯爵耳語道「你們神仙的俸祿這般微薄的嗎,連件合身的都不做?」
他還沒等到伯爵的回答,離神將手背在身後,說道:「還好。不過這件是我兄長的,總會不合身了些。」
他又看了趙逸一眼,補充道:「抱歉,我神識開著。」
趙逸愣了一下,見他頂著滿身的花粒搶話。他手下捻著絨毛,勒得伯爵頭皮發緊,臉上卻漫不經心。
「你,頭上有東西……嘶!」
手下的毛團一掙,撓了他一手,回頭瞪了這個手賤的人。
花粒從離神身上滑落兩分,他眼角微微垂下,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撥弄著他那頭青絲。黃粒從他指間溜去,連同鬆鬆固著的木簪也迫不及待落地上,散發細碎地觸著他蒼白的臉,像裂痕在瓷面上蔓延。
趙逸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卻在離神挪步時搶先上前。墨灰撞上了藏青,在聚攏時頓了一下,又迅速分離,交接了木釵往後踩去。待片片衣衫落定,地上的花粒才遲鈍地揚了幾下。
天被擦灰了一度。
趙逸笑了下,說:「我們該理一下接下來的事吧?明天要怎麼做。」
離神垂眼,擺弄著木釵,抬眼說:「我說了,去找劍宗做你該做的,這跟你無關,你不必跟著。」
他眼裡浮出一絲不解,但瞬間被他拽出踩爛。真是話本拿久了,自己容易入戲過頭。但是他確切需要這條新線索。
「那這些提得過去?要不我幫著。」他看向那些糕點,心底打起了算盤。
伯爵瞥了他一眼,往前躍了幾步,與他擦身而過時幻成少年的模樣,提起地上的東西向前示意,說道:「不用了,要的話我跟小塵依你名頭給梅落先送去,你還是帶回去吧,過節總得用上。」
「嗯,確實用得上。」趙逸胸口猛的一痛。他接過,扯開嘴角,越過伯爵的發尖,眼裡幽深地注視著藏青的背影。前方的人突然停下,側臉回了他一眼,卻只有折不出色彩的琉璃,裡外都是冰涼的。
空中沉墜的烏雲落到花香中,沉重得難以呼吸。
「走吧。」
伯爵應了一聲,拍拍趙逸的肩,啟唇卻未說一句話,背過他走上前去。疾風攪動著花粒,接連不斷往他們身上砸去,地上裸露出褐黃,瞬間表層的沙土紛起,迷了眼。一風又歇,捲走了僅剩的微薄的花香,一方花樹下花枝遍地,只剩悶重潮濕的空氣墜在泥上。
凌亂的石雕動了動,放開了護在懷中的木匣。他用指腹一遍遍沿著深刻在木頭裡字跡摩挲,突然撥開了鎖,低頭盯著橙黃精緻的糕點。他緩緩觸摸著不知何時偷溜在糕點中,飽滿新鮮的花粒,又深入匣中捏著糕點放入口中。
一口甜,二口苦。
他的眼睫顫動著,沾著濕氣,指尖按在唇上,含著滯在口中咽不下喉的甜膩,嗚咽了一聲。
「中秋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