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夢裡雲歸何處尋
春日的黃昏,夕陽猶存淡淡的溫熱,一叢碧竹在晚風中搖曳,搖落半窗疏影。
太極殿的宮門開了,三四位著紫袍綬帶的官員徐步走出,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憊之色,彼此已無氣力多言,只互相拱手告辭,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宮。
李連輕手輕腳進了殿。銅胎掐絲琺琅彩螭龍香爐內,沉水香已燃盡,白色的灰燼沉沒在爐底。
宣成帝正負手站在敞開的軒窗前,目光冷凝。入春以來,朝事繁多,第一樁,便是外邦朝見,西戎願意稱臣,和談必然重新啟動;第二樁,便是因三月臨安地動而推遲的春闈會試,朝中幾派就考官人選,爭論不休;再有,黃河水患預防,皖南官場貪腐案,一樁樁一件件……待得諸事議完,一天也竟過去了。
李連憋了一肚子的話,揣測著宣成帝的心思,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今日午膳用得匆忙,現下可要墊補墊補?「
宣成帝沉默了半晌,並未接話,而是轉身走回御案前坐下,執筆批起了奏摺,一本批完,又抽出下一本。
李連重新焚了香,又為宣成帝換了杯熱茶,退至一旁,屏息靜氣,將自己化為與牆壁一樣的背景板,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聽得自鳴鐘叮咚的一聲,室內的光線黯淡下來,須臾,有宮人低低稟報後進來,將殿中的燈燭依次點亮。
李連躬身上前,硬著頭皮提醒道:「皇上,該用膳了。」
宣成帝終於放下手中的朱毫,揉了揉眉心,忽然淡聲問了一句:「她走了?」
這個」她」是誰,李連心知肚明,輕聲道:「顧娘娘已於巳時離宮。「一面說著,他不由微微抬頭,想看看一眼天子的神色。
宣成帝的面色在燈光下晦暗不明,他擺了擺手,起身朝外走去。
李連不明所以,待出了殿門,看見御膳房的人正提著食盒站在外面,忙用口型示意了「且等著」,自己小步快跑綴在了宣成帝的後面。
宣成帝走的方向,這些日子,李連再熟悉不過,閉著眼睛,他也能從太極殿走到這裡。
「皇上,「李連一臉為難,壯著膽子,低聲道:「今日是新晉宮嬪入宮的日子,您......「
話音未落,李連只覺一道烏沉沉的視線落在了他臉上,他咽下了還未出口的話,訕訕的陪笑。
」多嘴!「微涼的嗓音不輕不重地敲打了一句,宣成帝移開視線,徑直推開門走了進去。
原先跟隨顧清玥的鳳儀宮舊宮人,一部分隨著她出了宮,一部分去了東宮服侍允衡,人去樓空的露華宮,唯有幾個看守的宮人,零星點著幾盞宮燈,在這皎皎月色與星光下,透出幾分無言的寥落。
沒有想到宣成帝會於此時過來,閑散的宮人惶恐不已,慌忙跪拜行禮。
宣成帝漫不經心地抬了抬手,緩步邁入內殿,內殿未燃燭火,唯有一片清輝灑在羅帳上,几案上,地板上。
滿室蕭然,幽香依舊,伊人不在。
分明是靜如深海的沉寂,他卻恍然聽到她俏皮輕快的聲音:「陸澤,你知道送女子髮釵,代表什麼意思嗎?」他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一時又是她滿面淚水的絕望眸光:「陸澤,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過我?」
李連問道:「皇上,可要點燈?」
「不用,下去吧。」宣成帝擺手,聲音平靜無波,「朕想自己呆一會兒。」
今夜有明月流光,已足夠。
寢殿里除了桌椅床榻等露華宮原有的物什,以及他賞賜下來的物件,往昔溫馨雅緻的陳設已被主人悉數或帶走或收起,在水銀般的月光下,殿中如雪洞一般。
他茫然四顧,試圖尋找顧清玥留下的痕迹。他知道今日是她離宮的日子,他不敢送別,因為不知自己是否會在最後一刻,失去理智地強留下她。其實她早已厭倦了這座宮殿,亦厭倦了他的糾纏,是以,再怎樣深愛,他若不忍她在這深宮中慢慢枯萎,便只能放手。他將自己淹沒在一天的政務里,讓自己無暇想起她,然而,腳步卻仍不聽使喚地走到了這裡。
明鏡折射月光,刺入他的眼睛,一個熟悉的妝匣落在妝台上。他慢慢走近,手微微顫抖,打開妝匣。
妝匣里放著一支孤零零的水晶桃花釵,晶瑩剔透,這是他在她十五歲生辰時,送她的生辰之理。少年懷著一腔情意,一點一點細細雕琢而成,本應是共同度過的歲月的留念,卻被它的主人無情的捨棄。原來,青春愛情如醇酒,早在多年之前的那個春夜,已被他一飲而盡,到如今,空餘芬芳。
再過十幾日,便又是她的生辰了,他早早開始,苦思冥想著要送她什麼,她卻早已不在意這些了。她走得如此決絕,如此堅定,哪怕他傾盡一切都無法挽留。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她曾是他心上的明月,卻終化為指尖握不住的流雲,漸行漸遠,他從未曾擁有,今生也註定無緣再擁她入懷。
宣成帝握緊水晶髮釵,閉上了眼,面上無悲無喜,心中卻空落落的,他知道,有一處,是再也填不滿了。
李連提心弔膽地站在殿門外,側耳傾聽著聲音,內殿卻彷彿空無一人的安靜,沒有任何聲響。隨著時間過去愈久,他心裡頭的不安越來越大。
一個著夜行衣的暗衛足尖點地,出現在李連身後,如一片樹葉悄然從枝頭飄落般無聲無息。暗衛拱手道:」公公......「
李連大驚轉頭,在看見來人的面容后才鬆了口氣,怒道:「怎麼像貓走路,嚇人一跳!」,但也知道此人被遣去執行任務,若非要事不會露面。
暗衛垂下頭,沉聲道:「是從葯谷傳回來的消息。」說罷攤開手心,上面是一個小小的竹筒。
李連眉心重重一跳。
宣成帝與沈寬之間似有一個神秘約定,過不多久便會遣人去葯谷一趟,但有時,他似對此事漠不關心,負責任務的暗衛回來稟報,他僅僅是讓他寫個條陳奉上,過後再無回應。
時間一久,李連在心裡不禁琢磨:此事對陛下是否重要呢?
但此時,暗衛的到來卻如及時雨,他憂心宣成帝,苦於沒有他的准許,不敢貿然進入。
「皇上,」李連輕輕叩門,低聲稟報道:」影一自葯谷返回,道有要事稟報。「
寢殿內仍安靜無聲。
在李連都忍不住考慮著要不要破門而入之際,宣成帝沉沉的聲音響起:」呈進來。「
李連忙急步進了殿,恭恭敬敬地奉上竹筒。
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一隻修長的手慢慢拆開竹筒,展開一張薄薄的紙條。半晌,他聽到一聲輕笑,似帶著幾分世事無奈的感慨,又似帶著看破紅塵的譏誚,嘆息道:」原是天意啊!「
清玥,朕的這份遲到的生辰禮,你可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