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忒提斯的居所位於幽暗靜謐的海洋深處。鑲嵌著碩大夜明珠的立柱排成兩列站在瑰麗穹頂前的廣場上,將拜謁女神的前路照得熠熠生輝。
站在殿門附近守衛的人魚看到達芙妮和阿波羅靠近,轉身折入門洞深處通報。眼見著越來越近,殿門上的花紋從遠望得模糊到清晰,達芙妮第二次試著抽手,阿波羅終於鬆開了。誰都沒對此多說什麼。
與此同時,亮眼的紅銅色一閃而後靠近,忒提斯眨眼間來到了他們面前。
「勒托之子,歡迎你。也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達芙妮。」
阿波羅微微頷首:「我來見狄俄尼索斯。」
「請進,」忒提斯說著親自為他們引路,邊穿過水波前進邊問,「勒托之子,如果你打算在這片海域停留,我很願意為你提供暫住的殿宇。」頓了頓,她停下來問:「還是說,不需要我額外準備新的住處了?」
這麼說著,她看向達芙妮,眼睛里有友善的調侃笑意。剛才的那些海洋仙子們顯然已經迫不及待向忒提斯分享了目睹的一切。而相較於陸地和天空,海洋中的神祇和寧芙們談論有些事時,態度更為大膽自然。
「我此前答應過波塞冬造訪海王的宮殿,這裡的事結束后就去他那裡。另外,青春泉水的效果如果無法驅除,我可以試著幫忙。」阿波羅急於轉開話題的樣子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窘迫。
對於寧芙的圍觀他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但同為神祇的忒提斯揶揄他和達芙妮,他似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忒提斯沒察覺似地微笑,配合地轉移對話重心:「我給了宙斯之子一碗醒酒的湯藥。他已經在恢復了。」說話間他們折入側旁的一條海中迴廊。這裡聚集了不少寧芙,看到忒提斯紛紛匯聚過來。
「他還是寧可獨自待著等待軀體恢復?」忒提斯問。
海洋仙女們紛紛點頭:「是呀,他似乎覺得重新變成小嬰兒十分難堪。」
「不管我們怎麼說,他都不肯讓我們進去陪伴解悶,只允諾之後會給我們好酒。」
「哎,我們又沒見過他別的樣子,怎麼會笑話他呢?」
「讓我進去看看吧,」達芙妮主動說道,「塞墨勒之子此前就不喜歡有太多人侍奉身側。」
忒提斯頷首,於是她輕輕叩門:「是我,可以容許我進來嗎?」
過了片刻,此前緊閉的大門緩慢開啟。
寧芙們一陣交頭接耳,達芙妮分開海底有些沉重的水波走入門后,阿波羅很自然地要跟進來,她駐足回頭,輕聲說:「您還是在外面稍等一會兒。」
阿波羅蹙眉,無言看著她。但最後,他還是讓她一個人進去了。
為宙斯之子準備的住所自然比達芙妮的還要大一些,但狄俄尼索斯並不難找。他沒有刻意躲藏起來,而是坐在大廳通往內側殿室的台階上。他已經恢復了少年模樣,黑色帶卷的頭髮長到肩膀,身披的成年男性衣袍略顯寬大,肩頭胸前大量富餘的衣褶飄起來,在水波中徐徐拂動著,宛如什麼奇異魚兒醒目的尾鰭。
「您感覺怎麼樣?」
狄俄尼索斯淡色的嘴唇彎出一抹苦笑,指尖扣了扣額際:「醒酒難免不太舒服。」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他搖頭,拍了拍身側的台階:「陪我坐一會兒吧。」
他們就真的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等我恢復,我就去拜訪呂庫爾戈斯,」狄俄尼索斯一開口就回到這件事上,還認真地尋求她的意見,「如果你有什麼想對他使用的報復手段,告訴我。我替你去做。」
「您做您想做的就好。」狄俄尼索斯降下的神罰定然極具衝擊力,應該不需要她貢獻新點子。這麼說著,達芙妮的視線投向門口。
殿門並未關閉,從台階這裡隱約可以看到在外面等候的忒提斯,還有靜立著看向他們這裡的阿波羅。不難想見,在這裡的談話也會循著水波傳出去,即便無法被門口的寧芙們聽到,也會落入感官敏銳的神明耳中。
狄俄尼索斯側眸盯了她一眼,忽然抬手在身前一劃。
達芙妮眼前的水波立刻微微發皺,組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擋在了面前。
「如果有什麼在意的事,你可以放心說。他們聽不見,也無法讀出唇形。」
她怔了怔,低下頭半晌才輕聲說:「我有兩個請求。」
狄俄尼索斯笑了:「二十個也可以。」
「我希望您不要主動提及愛神出手相助的事。」
少年模樣的新神對她的請求有些驚訝,安靜等待片刻,見她沒有解釋原因的意思,便淡然應允:「好。我不會問原因。」
「感謝您。」
狄俄尼索斯單手支頤,指腹在臉頰上一敲又一敲:「如果想隱藏起一件事,只是不主動提及還不夠,最好有其他東西吸引走注意力。」
「所以我還想請求您第二件事。如果之後您打算用美酒招待勒托之子,屆時能否給我一盞能讓我很快醉倒昏睡的酒?」
最後他轉向達芙妮,平靜卻認真地說道:
「感謝的話語反覆訴說反而會失去誠意,不論是現在、還是我登上奧林波斯之後,我會永遠樂於傾聽你的願望。」
達芙妮眼睫顫了顫,雙手接過酒盞,湊到唇邊。
醇厚的酒香比往常更為濃烈,滾下喉舌時像在燃燒,但回味又如蜜露般甘甜。愉快的、輕飄飄的熱氣隨著酒液下肚衝上額際,她不由自主露出微笑。她模模糊糊地想起狄俄尼索斯的提醒,但好像遲了,她已經喝了第二口。
只有一小口,但足以讓意識蒙上一層大膽的薄紗,將所有顧慮踢開。
※
狄俄尼索斯回到他的坐榻上沒多久,達芙妮臉上就升騰起酡紅,比日落時分的雲霞更艷麗。她對忒提斯的問話反應變得遲緩,甚至把同一句話說了兩遍,並且對此並無自覺。
「你該回去躺一會兒。」忒提斯見狀笑了。
達芙妮撐住額角揉了揉,甩甩頭:「確實……」
忒提斯扶著她站起來:「你也可以就在我這裡休息。」
「不用,謝謝您,我還認得回去的路。」
「我送她回去。」阿波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她抬頭看著他,困惑地偏頭。
忒提斯卻沒放開達芙妮。阿波羅閉了閉眼,加重咬字,許諾般地說:「我送她去休息,之後就回這裡。」女神注視他片刻,最後選擇相信勒托之子話語的分量。
達芙妮已經足不點地順著水流飄出去。
「不是這條路。」阿波羅把她從錯誤的懸浮台階口拽回來,冷冷的語調有點沒好氣。
她笑眯眯地轉頭看他:「我知道。我故意走錯路的。」說著她的手臂纏上他的挽住,不論是要鑽進他領口的髮絲還是靠過來的肢體,都如水藻一般柔軟而難以掙脫。
阿波羅揚起眉毛。
「您還——在生氣呀?」達芙妮拖長聲調,眼睛狡猾地閃了閃。
「我生氣什麼?」
「我和狄俄尼索斯說話?我替祂解纏住的腰帶?還是我第一反應是要站到祂身後去?還是以上全部?」
阿波羅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達芙妮就再拱一把火:「那……您想不想知道我和狄俄尼索斯說了什麼?」不等他作答,她就倏地鬆開她,一下子順著水流竄到兩步外,笑得像只淘氣的貓,上揚的語調像快活地亂甩的尾巴:「是秘密。不能告訴您。」
勒托之子眼睛眯了眯,盯著她的表情終於透出一絲不善。眼看著她又要飄到不知道哪條岔路上去,阿波羅再次把她捉回身側:「你醉了。」
達芙妮沖他眨巴眼睛,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眼前因為醉意模糊:「嗯,我知道呀。」
看來是醉到完全忘了要畏懼他。
「……」
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阿波羅把她往身前一扣,瞬息間就抵達達芙妮暫住的宮殿門前。他一放手,她就靠到門柱上去了,好像已經醉到不找個什麼支撐就會站不住。阿波羅懷疑如果扔著不管,她會直接睡在門口的地上。他深吸氣,板著臉要把她往門檻后帶。
達芙妮卻反抓住他的手,靈巧的指尖順著手臂走到肩膀搭住,距離完全勾住脖頸只差一丁點的大膽動作。
她抬頭直勾勾地盯著他,慢吞吞地說:「在我的家鄉,不……應該說是,聽聞在阿卡迪亞的某些凡人之中,送女孩回家的男孩總會期望在門前得到一個道別的晚安吻。」
阿波羅沒聽說過這種開放到不可思議的風俗,但即便真的有他也不會驚訝。只是他的注意力絕大部分都聚集在了別的地方——她吐出這些話語時翕動的嘴唇,有意無意略微在他肩頭的衣褶里滑動的指腹,還有她明亮得像在燃燒的淺綠色眼睛。
這野蠻又生機勃勃的眼睛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即便隔得很遠,他也注意到了那異樣的光彩。而現在,那光焰也終於不可避免地燒到他身上。
蓄勢待發的、一絲呼吸餘地都不留有的緊密對視。
她卻倏地呼出一口氣,以帶著酒意余甘的吐息打破那彷彿在醞釀什麼的寂靜。
指尖離開肩膀,在阿波羅的胸口輕輕一推,她後退的同時輕聲笑起來,無端顯得有些哀傷:「我在胡說什麼呢。剛才的風俗是我編的。」
達芙妮忽然看起來清醒極了,只有轉身時不穩的步伐還帶些微醉意。
「謝謝您送我回來,我去睡一覺就——」
道別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幾近粗魯地把她猛地拽回身前,低下來找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