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達芙妮驟然驚醒,立刻察覺不對勁。
她飄浮在半空,一眼就看到自己沉睡中的軀殼,以及正伸手觸碰她脖頸的阿波羅。
靈魂出竅?
先不論她此刻是什麼狀況,金髮藍眸的神明面無表情,那冷冰冰的模樣怎麼看都不是在確認她的脈搏。只要他的五指再張開一些,就會變成勒住她脖子的致命姿態。
阿波羅……想殺她?
達芙妮的思緒有片刻的凝滯,疑問而後才接二連三地冒頭。
為什麼?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與厄洛斯合謀的事露餡了。快回想究竟在哪一步出現了失誤!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跟蹤監視了?但她中箭時阿波羅的驚愕不像是偽裝。那麼就是她昏睡之後發生了什麼,促使阿波羅認為她可疑。厄洛斯搞砸了?
靈魂狀態下的思維分外活躍,她禁不住同時設想最糟糕的狀況。
如果「達芙妮」被阿波羅殺死,厄洛斯還會再給她一具新軀體重來嗎?隨便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有這種好事。她必須立刻醒來。不,那也未必是件好事,很可能反而會令阿波羅下定決心下殺手。
她必須裝作對他的殺意毫不知情。
就在這時,她的脖頸處驀地傳來微涼的觸感。一股大力將她向下拽,靈魂正回歸軀體。
絕不能露餡。
她的念頭只剩下這一個。
神聖而凜冽的氣息包裹著神明每寸髮膚,因此他的指尖顯得有些冷。達芙妮無法完全控制身體的本能,輕輕顫慄。
少女細微的肢體反應瞞不過阿波羅。她無疑在醒來。他遲疑了,還沒來得及做決定,達芙妮就閉著眼睛熟練地推開他的手,彷彿已經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那麼做過許多次,一邊喃喃:「別來煩我,緒林克斯,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低語的聲調親昵地拉長,更像在和至親撒嬌。
阿波羅手停在半空,下意識收緊五指,卻捉不住柔軟的指掌推開他時一閃而逝的滑膩感覺。
「啊,」達芙妮半闔的眼睛睜開了,一下子瞪圓,慌張的緋色衝上她的雙頰,「阿波羅,我……我把您錯認成姐姐了,她總喜歡在我午睡時來捉弄我。真的,我無意冒犯您……」
「我在確認你的脈搏。」阿波羅淡淡地拋出解釋,達芙妮佯作並未起疑,點了點頭。這個小插曲就平靜無波地揭過了。
「我……」她坐起身,環顧四周,揪住心臟位置的衣料。金箭已經完全消失了,衣服和皮膚都沒有絲毫破損。她咬著下唇與阿波羅對上眼神,臉色變得蒼白,顯然已經想起了此前發生的一切。
阿波羅嘴唇微分,但達芙妮出聲更快:
「我有事必須向您坦白。」
阿波羅訝異地抬了抬眉毛。
「在來到德爾菲,在遇見忒爾福薩之前……我就見過厄洛斯。」
來自宙斯之子注視中的壓力驟增。達芙妮飛快地解下纏繞在盤發中的一根金鑲邊髮帶,雙手托著呈到他面前,視線低垂:「祂贈予我這根髮帶,說那會讓我旅途平安,避免惹來不必要的注目。」
她說的都是實話,不過是經過巧妙嫁接的實話。
她當然早就見過厄洛斯,這髮帶也確實是厄洛斯賜予。只不過,她的敘述順序會誤導聽者,讓他們以為兩件事同時發生;事實上她得到髮帶是前天召喚厄洛斯商談時的事。
既然不敢對神明撒謊,她只能鑽這種漏洞。
阿波羅接過髮帶,盯著它沒說話。
「雖然我不知道祂有沒有施加什麼術法,但我覺得……應該告訴您。」靈魂狀態下她暫時擺脫了金箭的作用,可以毫無愧疚心地盤算下一步,現在真的實踐欺瞞阿波羅的計劃,她的胸膛里不由自主泛起酸楚。
厄洛斯的金箭果然可怕。可這份難以用算計控制的真感情正是她想要的。
不論阿波羅為何會對她起疑,希望這番突襲式的自白能暫時轉移他的視線。
「這上面沒有施加可疑的術法,確實有輕微的護佑作用。另外,神明可以追蹤賜物的去向。」阿波羅鬆開手指,任由髮帶落回她的掌心,「厄洛斯與我有些過節,揚言會用愛神的弓箭報復我。不論他為何選中你,你現在身中金箭,已經成為他懲戒我的工具。」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繼續道:「我給你兩種選擇。」
「其一,回到你父親河神拉冬身邊,請他與厄洛斯交涉,再呼喚你的母親蓋亞,讓大地之母介入,減緩又或是抵消金箭的效用。在那期間,我會與厄洛斯再談一次。」
達芙妮唇邊現出淡淡的苦笑,然而明亮的眼睛又在訴說另一種無法啟齒的祈盼:「父親頗為寵愛我,但眼見著姐姐們大都有了愛人,他時不時會催促我尋找伴侶生兒育女。如果我回到他身邊,恐怕他會勸我想辦法成為您的--」
「那不可能。」阿波羅斬釘截鐵地打斷。
她的唇瓣隨他冷酷的宣告顫抖了一記。但她綳著臉,沒允許自己流露更多情緒。
半晌,她終於擠出個笑弧:「當然。」她清清嗓子,驅散語聲異樣的緊繃:「第二個選項是什麼?」
「我允許你在金箭生效期間停留德爾菲。我在此地還有許多事要做,但我的本體不會時刻在這裡。我會時不時與你短暫見面,來緩解你……」他生硬地頓了頓,「金箭帶給你心靈的痛楚。」
「只有見面。」她輕聲重複。
「對,大前提不會有任何更易。我不會愛你。」
達芙妮比此前任何時刻看起來都要蒼白。
阿波羅好像隨之終於意識到他即便不帶惡意,這樣的客觀敘述對他的愛慕者而言就像是貫穿心臟的另一支利箭。他依舊沒有表露出憐憫,只是平靜地說:「你所感受到的並非真實的愛情,那只是厄洛斯惡毒的戲法。」
她輕輕嗤笑:「我從沒有體驗過「真實」的愛情,沒法做對比。」
說話間她淺綠色的眼睛里又燃燒起來。那是他初次見到她時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同一種火焰,生動又充滿攻擊性。看來哪怕是厄洛斯的金箭,都無法徹底磨平她藏在鮮花般的表象下的刺。
阿波羅瞳仁微縮。
達芙妮好像將這解讀為不悅,隨之意識到她的態度不夠恭敬,驟然垂眸:「您希望我選擇哪一種?」
阿波羅的態度比剛才又強硬了些微:「對我來說,你選哪個都沒有差別。」
她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眸中那種驚心動魄的異彩還在。她的語速比剛才緩慢,每個詞都彷彿有第二層意思:「您很清楚在金箭的作用下,我會選擇哪種。」
沒有應答。
「那麼,我選擇留在您身邊。」
阿波羅想糾正,不是留在他身邊。他不可能帶著她到處跑。
但達芙妮實在很會挑搶白的時機:「我會忍耐,不會給您惹麻煩。不過,等金箭的效用過去,等這一切結束,您能否治癒我、讓我也能夠使用水澤之力?」
阿波羅眉心揪起。他受不了她因為金箭突然表露出過多的痴迷,卻也不喜歡她這種抽離又冷靜地和他談條件的口氣。
良久沉默后,他簡潔道:「好,我會儘力。」
達芙妮雙手在大石上一撐,跳到地上:「那麼我先到近旁尋找山洞。」
阿波羅抬眉:「山洞?」
她眨眨眼,理所當然地答道:「我得找夜間休息的地方。」愣了一下,她像是才反應過來,輕輕笑了:「您是神明,不會感到睏倦,但我需要睡眠恢復精神和體力呀。」
「你可以--」阿波羅下意識開口,又突兀地收住話頭。
達芙妮微微歪頭,眼睛里有狡黠的星星在閃爍:「我可以--?」
對方面無表情地說:「你可以請睡神幫忙,讓你沉睡到金箭失效。我剛才突然想到這點。」
她不由腹誹:明明剛才想說的根本不是這句。
「如果我睡醒之後金箭製造的「虛幻」感情依舊沒有消散,那該怎麼辦?您也一定想儘快解決這件事。」
況且她也耽擱不起。
厄洛斯對於這軀體的壽限始終含糊其辭,她不敢寄希望於那位惡劣愛神的善心。於是她向後退了兩步,擺出識趣的態度:「總之我會忍耐。如果您覺得我煩,那我就儘可能少出現在您面前。」
達芙妮轉身離去,一邊自言自語:「讓我想想還有什麼別的,嗯,首先要找個不會漏雨的山洞,不然和上次一樣半夜被淋濕醒來就太糟了。還得找些皮毛來,否則夜晚會冷。也不能離這裡太遠……」
阿波羅冷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能在我的神廟裡生活的只有侍奉我的祭司們。」見達芙妮要開口,他又不留情地補充:「當祭司你還不夠格。」
「我沒有肖想成為您的祭司的意思。」達芙妮配合話語略微低頭,但態度坦然得很,絲毫沒有應有的惶恐。
阿波羅發現中了金箭之後,這寧芙反而沒有之前那麼怕他了。
是名為愛的魔葯附帶勇氣這一副作用嗎?亦或是受胸腔內的感情左右,她不自覺地、一廂情願地認定他不會真的傷害她。和對待忒爾福薩一樣,她還是將他人想得太好,缺乏警戒心。
阿波羅驀地回想起達芙妮脖頸的觸感。那柔軟的肌膚與她的生命一樣,都是他稍加用力就會折斷的蘆葦。
而她對他那一瞬間的殺意渾然不覺。
怪異的情緒游過他寬闊的意識之海,遺留下短暫而深刻的漣漪,阿波羅險些走神。
「您不願意收留我,我就找山洞住。」達芙妮站得筆挺,彷彿怕被他看矮了。語畢,她轉身離開。
和上次一蹦一跳的輕快背影不同,達芙妮步伐很急,彷彿被惡犬追趕。她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在走出十多步之後驟然揚起臉,深吸了口氣,像要阻止眼瞼下的東西溢出來。
阿波羅知道很可能只是作態。他閉了閉眼,手指收緊:
「不用找了,我知道附近哪裡有適合你棲身的地方。之後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