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情緒緊繃到了極限，達芙妮反而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她甚至還微笑了一下：「我無意發現這裡盛開一大片鳶尾，它們的顏色非常漂亮，您不覺得嗎？」

阿波羅無言地看向她空無一物的雙手。

「好吧，」她嘆息，略微側身，向石頭堆示意，「我確實是被鳶尾花吸引來的，但我在這裡發現了厄洛斯的神龕。然後……」

她咬了咬嘴唇，聲音也低下去：「我……忍不住向祂祈禱了。」

「你向厄洛斯祈禱什麼？」

「我請求祂對我仁慈，請祂收回我身體里的金箭，又或是乾脆給我一支鉛箭，好讓我不再愛您。」

阿波羅冷峻的神態中隱含警告：「我能辨別你是否在撒謊。」

換句話說，他只能辨析她是否誠實。

阿波羅沒有聽到她與厄洛斯的談話。

達芙妮任由身體打了個寒顫，彷彿無法承受神明釋放的高壓。沉默片刻后，她才說道：「我懇請厄洛斯為我解惑。雖然不知道祂為什麼選中我，但事已至此，祂說不定願意幫我一把，讓您對我多一絲愛憐，不再用那種凜冬北風般的態度刺痛我。」

勒托之子那雙能看進未來的眼睛會甄別謊言。她的對策和上次一樣，巧妙地玩文字遊戲，模糊時間與前因後果，用零散的真實串起虛假：

她剛才確實請求了厄洛斯解答疑問；她至今不知道為何愛欲之神會在千萬異世靈魂之中選擇她；此前商討計劃時，厄洛斯也確實給過她一些建議。

吐露的絕非事實全貌，但她也沒有撒謊。

阿波羅身周的氛圍略微緩和，他的表情依舊冷冷的：「厄洛斯回應你了么？」

達芙妮回頭看向神龕，哂然道：「您對我的態度沒有半點變化，顯然祂沒有搭理我。」

「不要再私自向厄洛斯祈禱，如果他試圖和你接觸，立刻向我報告，不要擅自答應他任何事。否則，此前我對你的承諾全部作廢。」阿波羅張口就是一長串硬邦邦的命令。

這話一出，她就知道這關算是暫時過了。

她恭順地垂頭，掩藏脊背無法抑制的鬆弛：「謹遵您的意志。」

過了半晌，達芙妮抬頭一看，阿波羅居然還在。她小心翼翼地問：「您……還有什麼吩咐？」

他抬眉，語氣有些不善：「你還準備待在這裡幹什麼？」

「我……我采一些鳶尾就回去！」

最後，達芙妮在阿波羅的監督下認真折了一大捧漂亮的藍鳶尾，跟著他回到神廟施工現場。

阿波羅把人「押送」回來之後，就又恢復了那副不聞不問的態度，話都不多說一句，直接去監督岩石巨人們工作。達芙妮等他轉過身，雙腿猛地一軟，險些沒站住。

渾身脫力，簡直像經歷了一場奪命狂奔。

不過她本來就在玩命－－以第二次生命為賭注的雙人博弈。

達芙妮抱著鳶尾靠著大石站了一會兒，爬回原位，又開始編花環。

到了日暮時分，祭壇已經初見雛形，中心殿堂的牆也砌起了兩面。阿波羅並不打算瘋狂使喚這些山神僕役，便吩咐它們明天依舊在早晨日出后前來。

另一邊，岩石巨人們忙得告一段落，達芙妮手邊也疊了十數個碩大的花環。見巨人們要哐當哐當地離開，她將花環套在手臂上，輕巧地跳下地：「等等！」

她來到領頭的岩石巨人面前，舉起最大的那個花環，仰頭問：「你願意收下這份禮物嗎？感謝你們為建造阿波羅的神廟出力。啊，當然，不喜歡的話就算了。」

岩石巨人反應依舊遲緩。半晌，它緩緩地俯下身軀，將兩隻巨大的手掌伸到達芙妮足前。

她立刻將花環放了上去。然而巨人一動不動。

達芙妮等了又好久，困惑地看了看岩石巨人難以分辨情緒的臉，回頭望向阿波羅。

「它希望你站到它的手掌上。」

她驚訝地指了指自己：「我？」

巨人延遲數拍，慢吞吞地點頭。

既然阿波羅沒阻攔，應該不會有大事。達芙妮當即爬上岩石手掌。比她整個人都粗的石指略微蜷曲的那刻，她嚇得一哆嗦。這種體格差，岩石巨人隨手就能捏死她。但巨人只是在抬手之前好心地用指節豎起圍欄，防止她從手掌上掉下去。

直對龐然巨物毫不害怕是假的，但達芙妮的那點畏懼很快在好奇心和興奮面前消退。山神的僕役們雖然外表粗獷，性格卻十分溫和。

岩石巨人將她雙手捧到自己額頂，動作緩慢，透出小心翼翼。

達芙妮這下明白了，她走到掌根邊緣，伸長手臂，將超大號花環戴到了巨人頭上。尺寸正好，只要不瘋狂搖頭晃腦，應該不會掉下來。

她不禁回頭，看向地面上的阿波羅。

年輕的神明站在稍遠處林間空地的邊緣，他的金髮在午後的日照中發光。太炫目了，她眨了眨眼才勉強分辨出他的表情。他看著她，依舊是那副看不出在想什麼的撲克臉。他們的視線相碰，阿波羅沒有閃躲，就好像只是在看風景，而她是那風景里一棵恰好對他搖擺枝椏的樹。

不敢對視是男女拉鋸中的好徵兆，但他完全沒有表現出那個方向的蛛絲馬跡。更不用說，因為剛才的事，他可能對她又多了幾分警惕和抗拒。達芙妮不由有些失落，又迅速振作起來。

金箭產生的吸引力是真的，戀慕喚醒的希望和失落也是真的。她不需要靈魂出竅幫助自己抽離，這些感情的存在並不妨礙她思考該怎麼走下一步。她的策略始終是最大程度利用自己的感情：勇敢地體驗痛楚和喜悅，冷酷地分析、籌劃，誠實而恰到好處地表露感受。

如果把厄洛斯的委託比作一個項目，事業終極目標是讓阿波羅愛上她。階段性目標則是讓他因她食言，為她破一次例、而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

當下階段的首要目標暫定為住進阿波羅的神廟。為了抵達那個節點，她得在阿波羅的心裡升格為比花花草草更值得在意一點的存在。只要一點就好。至於具體行動策略……

她得選擇更迂迴的方式奪取他的注意力。

達芙妮已經有了想法。

岩石巨人在她站著發獃期間，很耐心地等待。她輕聲道歉，轉過身重新面對岩石巨人，對方卻沒有就此放她下地，轉而走到巨人施工隊面前，非常貼心地將她逐一舉到同伴的頭頂附近。巨人們也紛紛配合地略微低頭，方便她為它們一個個戴上花環。

這些低等神靈的感謝和親昵之情溢於言表，極大撫慰了阿波羅的無動於衷給她帶來的失落。

走入童話繪本般的體驗奇妙又短暫，達芙妮重新踏上土地，抬起頭仰望。白色的，紅色的，淡黃色的，紫色的，色彩搭配沒有一個重樣，她看著頂著各色花環的岩石巨人們，心頭油然升起一股詭異的滿足感。

阿波羅的視線在巨人的花冠上繞了一周，不知道注意到了什麼，眯了眯眼睛。他的表情很快恢復平靜：「你們可以離開了。」

聞言，岩石巨人們便沉默地轉身，和來時一樣沒入山林。領頭的大個走時還小心地按住頭頂的花冠，防止它被高枝刮蹭弄丟。

達芙妮見狀不由莞爾。她將右臂小心背在身後，左手抬起捋了捋頭髮，打算和阿波羅隨便說點什麼，卻和他的目光撞個正著。

他正盯著她抬起的左臂，那裡空空蕩蕩，不再有任何一個花環的影蹤。

噢，還有一小片鳶尾花瓣的殘片黏在手臂內側。她隨意地甩甩手臂將這一點藍色抖掉，左手手臂也藏回身後。隨後，她仰起臉一本正經地解釋：「希望您不介意我擅自送巨人們禮物。我沒有越過您表態的意思，也並不是想藉此確立什麼位置。我還要在德爾菲逗留一段時間，不可避免會從他們的勞動中獲益，我總得做些什麼。」

阿波羅冷冷道：「你沒有必要解釋那麼多。我沒有興趣干涉花環這種小事。」

話雖這麼說，他略微繃緊的唇線泄露了不悅的蛛絲馬跡。

達芙妮只裝作沒看到，依舊笑眯眯的，背著手繞到他面前：「如果您覺得我的花環還能入眼，我很樂意向您進獻花冠。那肯定比剛才的那些更漂亮、更適合－－」

「不需要。」阿波羅沒讓她說完。他回絕得太快，反而有些可疑。宛如他剛才就想到她會這麼提議，因此不容置喙地掐斷苗頭。語畢，他面無表情地轉身，重新走向初具雛形的神廟。

達芙妮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她單手揉了一下臉，低卻清晰可聞地說：「我也猜您看不上。」

她背在身後的指節鬆開，最後一個花環擦過裙裾滑落。

它確實比送給巨人們的花冠更漂亮，剛剛折下的藍色鳶尾幾乎全彙集在了這頂花冠上，因為那濃烈的顏色與勒托之子的湛藍眼眸相襯。但它落入長草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幾乎沒有。

「我去喝點水。」抬高聲音說完，達芙妮頭也不回地朝著林中走。

她的身後沒有應答。

寧芙有些急促的腳步聲遠去了，片刻后，又有誰走了過來。

散逸著淡淡輝光的手探入草間，準確地一撈，拿起了被遺棄的鳶尾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