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神與聖人
李理在美術室里打著轉,哼著歌,完全沒有壓力。
如果不是地面的光滑程度限制了她,她甚至可以在這裡來一段街舞。
她看著身後關得嚴實的門,甚至沒有什麼想法,她轉向美術教室。
兩邊隔一段時間放一個畫架,盡頭防著一個巨大的蓋著黑布的畫架,巨大畫架的底下,五顏六色的顏料形成了一條毯子,通過畫架的走廊,延伸到她腳底下。
在巨大的畫架下,有一個紅色的不倒翁看著她。
她想,我有點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了。
她不緊不慢得往前走,像是在散步。周圍的漆黑一片的牆壁隨著她一步一步變成了彩色花窗。
神聖得光芒穿過花窗打在她的身上甚至穿過她,讓她看起來更加的像是幽靈。
更準確的說,是更像是神明。
她走到蓋著黑布的巨幅畫像前,就像是那天她走到那位先生的眼前。
先生二十多歲,穿著帶著盤扣的藍色襯衫,黑色闊腿褲上綉著銀色的夾竹桃。他手上拿著紅色的不倒翁,看向走來的李理。
他頂了頂架在鼻樑上的墨鏡,說:
李理看著畫像,就像看到了他,她伸著頭湊近那塊黑布,最後把它一把拉了下來。
先生的話也終於穿越時間和空間到達了她的耳邊。
那畫像上正是李理,戴著破碎的紅色眼鏡,臉上的笑容慈愛,也有點玩世不恭。頭上的光芒像是液體一樣從頭頂滑上流下,下巴滴落。
她的神像。
「真不愧是我,連我自己都騙到了。」李理看著她的畫像,身邊的一切都開始像是鏡子一樣破碎,只留下畫像和顏料走廊。
破碎的「現實」下,是教堂一般的彩色玻璃壁畫,用破碎的玻璃拼湊出模糊不清的影像。
那一扇扇彩窗拼湊在一起,無意義的圖案終於變成了一副完整的圖像,是一隻巨大而又五顏六色的眼。
這隻眼睛包含了天與地,在混沌而璀璨的顏色中彷彿流淌著。
她拿起不倒翁,輕輕一摁,一個暗格打開,一張紙條掉了出來。
那一天,她深夜上了天台去調查紅色不倒翁的難題。
題在不倒翁的身體里,整整七個怪談,她都找到了謎底。
當她又一次在深夜來到天台時,她見到了那位先生,校長請來的那位先生,他看著手持紅色不倒翁的女孩說:
「你很特別。」
「有多特別?我不介意聽人多誇誇我。」
「你和這個世界不在一個時空,或者說,你和周圍不屬於一個圖層。」他的眼睛透過黑色墨鏡慢慢打量著女孩,「你就像是一扇門,鏈接著世界殼和現實。」
「世界殼?」李理反問道
「也叫做概念世界,是人們內心想法的具現化,人們的思維通過世界殼對世界進行干涉。」他說道,「你就像是鬼魂一樣,他們在世界核和現實的夾縫,而你天生在世界殼和現實的夾縫中。」
「……我該怎麼確定你說的是真的?」
「你所經歷的一切還不夠么。」
李理想到了失而復得的紅色不倒翁,笑了笑:「那我姑且相信你,你要我幹什麼。」
「我要你徹底進入世界殼,只在這裡留下自己的概念。」他沉默了一會,像是害怕李理聽不懂,說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成為神么。」
她的回答都知道:
「該怎麼做?」
「很簡單,
你首先需要一片神域,通過神域的投射你才能把自己拉入殼中。」男人說話的速度很慢,有著天才常有的那種淡淡的高傲在其中,「這所學校就可以作為你的神域。」
「能不能快點說,我趕時間。」李理看著手上畫的電子錶。
「……簡單來說神域就是一個推進器或者說彈簧,你通過和這個紅色不倒翁構建連接,然後再讓不倒翁和學校鏈接——這個怪談就能做到,這相當於把自己定位在這個彈簧上。然後你進入世界里側,也就是世界核壓動這個彈簧,就可以被發射到世界殼中去了。」男人說。
「好麻煩,直接告訴我我要做什麼。」李理不耐煩得用腳打著節拍。
「首先,你要讓這個學校所有人知道你和紅色不倒翁有關聯。」
後來李理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不倒翁從天台丟了下去,讓自己成為了不屬於七大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怪談。
「然後,你要死,在神域中死。」
所以李理跳樓了,對學校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
「沒了?」李理問。
「沒了。」男人說。
「聽起來挺簡單的,不過在我們聯合之前我需要問你一個問題,先生。」李理一步步走近男人,幾乎整個人都靠在他的身上。
男人看著她,無動於衷。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
「因為需要神。」男人沒有迴避,墨鏡后的眼睛乾淨而澄澈,說道,「我們的世界需要一個神。」
—
「就差一步就要成功了。」男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半邊身子上被濺到了血跡。他左手拿著墨繩,右手拿著桃木劍,走到了李理的身邊,看著那張神像,微微張開嘴,喃喃道,「真美啊。」
「誇我可以等一會再說。」李理轉過頭,「你怎麼現在才來。」
「被一個熟人拖住了一會。」男人抖了一下劍上的血。
「你處理掉了?」李理反問道。
「只能暫時減緩她的行動,真正解決她很難。」男人脫掉被血染紅的衣服,摘下了墨鏡,他有一隻眼睛是黑色,另一隻眼睛是和卜解一樣的比眼白還要白的白色。他跪在了李理面前,說,「接下來,還剩最後一步了,在這個世界留下您的神跡,讓後人傳唱您的名。」
「你呢?」
「我去解決礙事的人。」
—
蔣鄭懷抱著自己的師傅,卜解手腳冰涼,既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脈搏。
手上的攝像機拍下來了她死亡的全過程。
有一瞬間,蔣鄭想衝上去,把視頻里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用電鋸切成兩半。他死死得抱著卜解,但是這根本無法減輕自己心中的痛苦。
隨即他看到了另一端錄像,李理和這個帶著墨鏡的男人在天台上的對話,一切疑問都被這段錄像解開,蔣鄭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如果我可以提前發現這一切……
下唇被咬出血來,他聽到了非常耳熟的聲音。
「你又這樣了,哥哥。」
蔣鄭頓了一下,低下頭,懷裡抱著的不是卜解,而是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睜著大大得,眨也不眨,這樣詭異得盯著蔣鄭。她渾身都是傷,毆打的傷,大面積的淤青,還有腳印——有人拿腳狠狠踩過她的頭和肚子。
「蔣綺……」
他的義妹,對的,當時她也是就這樣,死在自己面前的。
「你總是怪罪自己,把一切悲劇攬到自己身上,你甚至放不下心去恨真正的兇手,因為你老覺得你才是兇手。」
義妹還是那麼聰明,她總是那麼聰明,可以找到他。
「……」蔣鄭沉默了,把頭低下,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蔣綺乾淨而稚嫩的臉上,嗚咽從牙縫中擠了出來。
在自己二十多歲那年,自己的父母領養了義妹。蔣鄭當然知道這個義妹是來替換他的,他沒法怪罪父母,因為如果你家裡有一個花了大價錢讀醫學院,可是因為鬥毆問題找不到工作一事無成的兒子,你也會在他一年年的賦閑中慢慢絕望。
雖然理智告訴他是這樣的,但是他還是痛苦,還是難受,心就像被人拿攪拌機的刀子攪和一樣。
但是當他看見妹妹的時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這個可愛而聰明的小女孩值得他關心和愛護。
所以在他知道自己的妹妹被小混混打了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得趕了過去,可是那幾個吸粉的混蛋已經打死了她。
沒有原因,只是致幻帶來的效果讓他們想打她,這真像是一個笑話,她死得就是這麼輕。
當她笑著叫他哥哥的時候,他有多麼欣喜。
在她死在他懷裡時,他就有多麼絕望。
「不……你因為我的事情而絕望不是因為這件事。」懷裡的蔣綺伸出自己冰涼的手放在了蔣鄭的臉上,為他擦掉了眼淚。
「你在乎這件事是因為,你發現,你因為我的死鬆了一口氣。」蔣綺說,「你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蔣鄭一頓,笑著說:「還是被你發現了。」
「就像是躲貓貓一樣我們經常玩的,你知道吧。」蔣綺笑了,「無論你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
蔣鄭也露出笑容,眼淚更大顆得從眼角滑下來。
「你恨我嗎,哥哥。」蔣綺輕聲說。
「如果我說,我沒有恨過你,那一定是謊言。」蔣鄭說。在心中說,如果我說我不愛你,那肯定也是謊言。
蔣綺閉上眼睛,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她說:「你知道么,哥哥,我曾經也想過,你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蔣鄭呆住了。
「我希望爸爸媽媽只有我一個孩子,這樣我就是最名正言順最好的孩子,這樣我就不用去考一個比你更好的學校去追隨你的腳步。」蔣綺的聲音像是飄在空中,「所以我不討厭你恨我,我也恨過你。」
「人在說謊時欺騙的總是自己,哥哥,你最恨的肯定不是你對我的情感,而是你沒有救下我。」
「你一直要求自己當一個聖人,你想拯救所有人,又恥於這種高高在上的思想。如果沒有做到你就會在內心裡貶低自己,把自己一點點陰暗的思想擴大化,抓出來批判,嘲諷自己的偽善。」
蔣綺睜開眼睛,又一次直直的看向了蔣鄭:「哥哥你,很偉大呢。」
蔣鄭獃獃地看向那雙黑色的眼睛,一瞬間,所有的痛苦,對自己的仇恨,對自己的質疑,一切的陰霾,都隨著這一句話煙消雲散。
「雖然這麼說很自私,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哥哥你可以一直這樣下去。」蔣綺的面孔逐漸變得虛幻,笑了,一如蔣鄭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我真的很喜歡,哥哥你。」
「你不是我的幻想……你是蔣綺,真正的蔣綺。」蔣鄭喃喃道,死死得抱著懷裡的人,但是蔣綺的身體一點一點的消失,他徒勞得伸出手去抓那些從蔣綺身上散去的閃著金色光芒的亮點,像是撈河中月亮的猴子。
「謝謝,真的很開心,你是我的哥哥。」最後說完這句話,蔣綺徹底消失在璀璨的光芒之中。
蔣鄭驚醒,眼角的淚水已乾涸,懷裡抱著的還是他的師傅,卜解。
懷抱著別樣的感情,他輕輕把師傅放在了地上。
這時他看到了什麼東西,一份筆記,放在地上。
蔣鄭可以保證在看見蔣綺之前地上是沒有這份筆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