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100章
冬月一到,司馬池的身子好似摧枯拉朽一般直接倒了下去。老人家長期奔波操勞,患了眼病,眼前時常模糊不清。天冷又時常中風,老人家身子顫抖著,也得叫人把他攙扶到衙里,撐著力氣也得把公務處理完。
最後那段日子裡,衙里的判官實在看不下去,便委婉地同知州的孩子,叫人勸老父親回家裡養養身子罷。
可家裡兩位哥又怎能勸住執拗的老人家?老人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更想把剩下來的時間都投到公務上去。百姓可等不了他身子康健的時候,何況晉州時不時來場飢荒旱災,緊要關頭,他更是歇息不得。
司馬旦穩重,早早地叫人看了片墓地,又定了棺槨與壽衣,找來司馬光商量著往後的事,一邊又給家裡的姐寫信,叫她趕緊趕到晉州來。
慶曆元年十一月廿五,暴雪朔風中,司馬池在衙院中的安靜堂去世。老人家走得很祥和,是在小憩之間悄悄走的。走之前還把宅老叫過來,讓宅老看著時候,到點就叫他起來去衙里開會辦公。
許是迴光返照罷,老人家當時精神抖擻,說自己眼也不花了,身子也不痛了。他說,今晚就要叫一大家子人好好用頓膳。
宅老也聽了進去。再來時,人已經沒氣了。
彼時張儒秀正同司馬光待在裡屋里說著早些時候那道奏狀的事,驀地見女使沖了進來,噙著熱淚說老家主去了。
接著便聽見院里一陣慌亂,嚎啕聲,抽泣聲,吩咐眾人趕緊過來動作的支配聲……
張儒秀還支支吾吾地沒反應過來,便見司馬光沖了出去。
她也是第一次見他這麼慌忙。
「阿舅他……」張儒秀坐在床榻邊,久久不能回神。
晴末晴連見她失態,也都站在一旁,咽著淚。二人又怕張儒秀陷在裡面出不來,又忍著悲戚喚了幾聲。
「都快過年了啊。」張儒秀無意朝窗外瞥了一眼。
外面刮著風,嘩嘩地飄著雪。
滿院哭聲,比康定元年時,還要悲上幾分。
家舅走了,家裡便沒了頂樑柱。當家的責任,便分到了兩位哥身上。
當張儒秀再回過神來,她早站在棺槨前守了大半晌了。
嫂嫂站在一旁,抱著懷裡哭鬧不停的孩子。這下,就是院里的養娘輪著哄,那孩子也沒法靜下來了。
院里只有兩位孝媳,孝女還在往晉州趕著,孝男忙得焦頭爛額,一邊是鋪靈堂,一邊又是擺平衙里的事,還要告知陝州夏縣的父老鄉親,出殯前親戚都得來。
「家裡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去年阿姑剛走,一大家的精氣還沒恢復過來呢,今年阿舅也走了。」嫂嫂方才哭得眼睛紅腫,此刻又啞著嗓子低聲哄著孩子,一邊又同張儒秀嘆著世事無常。
張儒秀聽了,只覺恍惚。恍若去年出殯哭路的場面還鋪在她眼前,如今又疊加了一層悲戚。
想了又想,老人家的身子是在家姑走後一步步地垮下去的。也是年齡大了,又經過幾番折騰,操心費力著,那些不好的徵兆早先都是顯現過的。
只是沒人會去仔細琢磨一番,又或是人人都清楚這些事,只是不願提起罷了。
「如今是遇上了暴雪。」張儒秀喃喃道。
前幾日,司馬光剛過完生辰。那時老人家還舉杯道喜呢,後來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張儒秀心裡也難受,可這點難受自然是不能同家裡兩位哥相比的。
她才與家舅相處過幾日,聊過多少句?兩位哥可是一日一日地磨在家舅身邊,一句一句地聊著。父子之間的情是說不完道不盡的。
也正是因為情深意重,司馬光才會那麼慌張。他趴在老父身旁痛哭,怨著老父狠心,走得太早。
司馬旦拍著司馬光的背安慰著,只是說話間自己的淚也淌了下來。他是家裡的大哥,是老父的助手,也是司馬光的指路者。平日里他要端著穩重模樣,司馬光能在失意時求爹娘安慰一番,可他不能。
如今,爹娘都走了,司馬旦心裡的柱子也倒了下去。
他成了頂樑柱,要支撐起兩家,要顧得上老家。可老父走了,他那些悲戚實在是按捺不住,索性也跟著司馬光宣洩了出來。
二人在屋裡哭著,一邊還得給老父穿上壽衣,整理遺容。把人抬到棺槨里后,思緒才稍稍回來了幾分。
「我去安排靈堂的事。衙司里想必也知道了這事,阿爹在衙里的事,我去溝通。出殯后,不日便要回老家守孝去,我安排這些事。」司馬旦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君實,你去寫信罷,得叫阿爹走得體面。墓志銘,告親友同僚,你一向聰慧務實,就也做下去罷。」
司馬光唔了聲,不多說,便走了出去。
有些事一開了頭,下面再做時,早不似當初那般慌亂無措。
去年聶娘子走的時候,院里緩了好久才動作起來。那些個小女使沒經過這般悲歡離合的場面,只能愣在原處,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做。虧得有一幫老養娘催著人動作,故而聶娘子的喪事忙裡有序,不成熟,倒也不多顯手段稚嫩。
今年院里的人動作倒麻利,不過倒是花了好些時候承受下這件悲事。恰逢大雪,若是不趕緊做事,定會耽誤下來。
將來幾日里會發生什麼事,誰都不知道。在已知的情境下,能多做就多做件事。
家裡的姐是在晚間趕過來的。一進院,滿處都是白紙白幡,佛陀誦著經,下人燒著紙錢。她一進來,便看到了靈堂前站成一排的孝男孝媳。見她來了,大哥趕忙走過去迎接著,司馬光也隨後,接應著姐夫與跟著過來的小兒子。
「趕路苦啊,大姐,辛苦了。」司馬旦嘆著,催著大姐去換上喪服。
靈堂后間放置著一樽棺槨,棺槨頭前擺著一盆還未燃盡的紙錢。前堂時碑位,燒著幾大柱香。
大姐換了喪服,趴在棺槨旁放聲哭著。
她心裡也接受不下來爹娘相繼離世的事,那些傷痛好不容易淡了幾分,如今又被扒開,撒了幾層厚厚的鹽,一遍遍地點著她。
斯人已去,他們一家,都沒了爹娘。
「保重身子啊。」嫂嫂在一旁看著心疼,叫張儒秀同她一起把大姐從棺槨邊拉了出來,給人拭著淚。
那幾日,他們一家都沒緩過來,只是禮數還是要遵照。直到出了殯,回來收拾好搬家物件,便準備啟程回老家守喪去。
「等來年再老家那邊安頓好,我想著把爹娘的墓都移到老家家族墓地里去,落葉歸根,也是爹娘的心愿。」司馬旦把一大家召來聚到一起,說道。
司馬光先說了聲好,大姐也說好。這三人一點頭,事情算是定了下來。
「不急著走,把這處的事都處理妥當,再上路。官家那邊也都知道了老人家的事了,向上向下,我們都大致把該做的事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細化下去辦了。」司馬旦說罷,瞧著家裡人幾臉憔悴,心裡也難受,又說道:「今晚回去,都早點歇息罷。都熬了太久了,身子骨可受不了啊。」
一番商議后,一家人才散了去。
司馬光跟著張儒秀回了屋,人失了神一般,做什麼事都沒個力氣。就連吹了燈躺在床榻上,也只是連連嘆著氣。
這樣的寒夜,說是好好歇息,可家裡哪裡有人會睡得著呢?
張儒秀睡不著,司馬光也睡不著。
「我其實早就見過死亡的事。」司馬光開口道。
「阿娘家裡有兩位姊妹,一位嫁到了吳家。十三歲時,吳家的姨夫病死在洛陽。那時候,我那位十九歲的表哥來我家裡報喪。他穿著喪服,眼睛早都哭腫了去,阿娘見不得他那般悲戚樣子,便一直安慰著。那時大哥早已當官去了,阿娘就讓我接待表哥。誰知兩年後,表哥病死在蒲阪。可我那位姨母,不到三年便也跟著夫與子去了。留下一兒一女,年齡都很小。我見過表哥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見過阿娘嘆氣哀痛的樣子。那時候,我還是看著別人。」
司馬光轉過身來,同張儒秀對視,嘆道:「只是如今,這些事都落到了我自己身上后,才能體會到那種失去親人的悲痛。去年娘走了,今年爹也走了,二老一下子就棄我而去,何其殘忍。我還能想起爹在時,我陪著他的日子。阿爹被小人誣陷也沒有怨恨,反而是愈發督促自身上進。阿娘賢惠,持家有方,跟著爹此處奔走也毫無怨言。只是他們那麼快就走了,快到我還沒反應過來。」
深夜裡,張儒秀能看見司馬光眼中含著淚,似在極力忍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眼眸晶亮,眼裡儘是抹不去的悲戚。
「阿姑阿舅若是還在的話,定不會想瞧見你這般頹廢模樣。」張儒秀悄悄湊過去,說道:「你得好好的,他們才能安心啊。」
張儒秀不在乎旁人如何,她只關心司馬光的身子。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熬過去,總能慢慢變好的。」張儒秀眼下也知道這些話不頂用,可她還是想安慰幾句。
司馬光聽了她的話,抬了下眸,又伸手抹著淚,輕聲問道:「那你呢?」
「什麼?」張儒秀還沒反應過來。
「歲歲,你會離開我么?生死也好,別離也好,你會離開我么?」司馬光把張儒秀的手捧到胸膛前,一字一句地問著。
會離開么?如今不會,可日後會。生死與別離哪裡是張儒秀能夠隨心支配的事呢?
可張儒秀瞧著他一臉認真模樣,心裡頗為動容。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呢?」張儒秀回道,「你的生活里,有無數親朋好友,有許多抱負理想。我也是。我會同好友一同出去玩樂,我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你看,你的生活里不止有我,還有許多重要的人。」
「那不一樣。」司馬光聽罷,頗為焦急地回道:「歲歲,你跟他們都不一樣。」
張儒秀聽罷,嘴裡繞著那句「有何不同」,不過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只是默默聽著司馬光說話。
失意的人需要傾訴,張儒秀也願意做個傾聽者。
「歲歲,你不可以離開我。」
司馬光也沒說什麼,末了也只是瞥下這麼一句。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好。」
她說了句違心話。
作者有話說: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出自陶淵明《擬輓歌辭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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