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眨眼間便過了年。
慶曆四年,也是司馬光丁憂在家的最後一年。
十月廿一,在一大家人正商量著丁憂后的去處時,宅老走上前來遞了個信。
那信是寫給司馬光的。
彼時一家人正說著司馬光出仕后的調令,聊得正歡。司馬光接到信時,心裡一緊,還以為會無端生出什麼事來,接信時,手都是抖著的。
還是張儒秀站起身來在人身旁勸了幾句,司馬光才冷靜下來。
一拆開信,瞧見了信上的字,這才鬆了口氣。
信是同年好友孟翱寫的。
慶曆元年,孟翱正好是夏縣的縣尉,任滿一年時,便見了司馬光,二人一見如故。孟縣尉體諒著司馬光的鄉居之苦,時常游過涑水河與司馬光相會。只是沒過多久,夏縣尉便被調到了坊州宜君去當縣令,此後二人也沒再有聯繫。
如今孟翱來信,也是趁著司馬光丁憂罷勸勉一番。信上字句懇切,畢竟礙著調令還沒發下來,孟翱的用詞也講究,生怕衝撞到什麼。
「還好,不是壞事。」司馬光看過信,又走到桌旁坐下,同大哥嫂嫂說道。
「那就好。」司馬旦嘆口氣,又道:「今日是守孝的最後一日,按理說晚間戌時便能脫下喪服,生活起居恢復常態。不過我還是想著,既然守了爹娘四年,那便有始有終的坐做下去。我們一家把禮守到子時,守到廿二日,再著手收拾貼身物件,一面等朝廷的調令。」
這話說的中肯,桌旁坐著的人都點頭說好。
不差那一日了。
晚間升起涼意,張儒秀被風吹得清醒,又見院外寧靜,便起身站在那株老樹下,心裡一番感慨。
彼時嫂嫂正忙裡偷閒,哄睡了孩子,又剛給自家官人裁好了日後赴任要穿的新衣,一出門就瞧見張儒秀呆愣地站在風口處,抬頭望天。
「噯,三姐你站在那冷地方作甚?」嫂嫂從屋裡拐出來后,又拿了一件外罩,套在張儒秀身上。
「我這會兒也沒事,便想出去走走。誰知走了幾步,從前那些事便湧上心頭,攔住我,把我困在了樹下。」
張儒秀話似嗔語,叫嫂嫂聽了一愣。
嫂嫂以為她是被涼風吹壞了腦子,一時不清醒,唯恐之後她又發燒生病,便急忙攬著人往屋裡走。誰知張儒秀好似被定在樹下一般,任她怎麼拉拽都不動。
嫂嫂一時無奈,嘆道:「是有什麼心事么?按說不該啊,明日守孝期一過,往後的苦日子可都少了去。院里的人一聽這消息,都忍著不歡呼起來,心裡滿是雀躍。倒是你,一臉惆悵模樣。」
「只是覺著在家這四年過得不真切罷了。」張儒秀抬頭望天,月明星稀,河漢之象壯麗清奇。恍若看著看著,就能叫人看見出路一般。
「我陪著官人待在家,倒也不是閑了四年。能幹的事我都儘力去幹了,能想的事我也儘力去想了。我也讀了不少書,也跟著嫂嫂長了不少見識。只是如今想來,過去的那四年恍如指間流沙一般,時候到了,那些事也要散去了。日子清苦,周而復始地做那幾件事,一直做下來,才覺年歲過得快。」張儒秀說道。
嫂嫂聽著這一番高深的話,笑道:「你才多大啊?在咱們一家裡,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娘子呢。不用想這麼多,往後只會越走路越好,不是么?」
張儒秀聽罷,噯了聲。
嫂嫂一番勸慰,見人還是那般憂愁模樣,開口道:「罷了罷了,我在這兒說也沒用。我說一萬句,指不定還不頂二哥一句有用呢!」
說來也湊巧,嫂嫂話音剛落,便瞥見司馬光從書房走了出去。見人正往張儒秀這邊看,便趕忙揮手示意叫人過來。
張儒秀正沉在自己的心思里,哪裡顧得上身後一番風波。故而待她發覺有些時候沒聽見嫂嫂再開口說話時,轉身一看,司馬光居然站在她身旁,也學著她,抬頭望著天。
而嫂嫂,早已沒了身影,不知去何處了。
「你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張儒秀拍著胸膛,似是驀地被嚇到一般,此刻又后怕起來。
司馬光輕笑,回道:「我見你看得認真,也不忍心打擾你。再說些什麼天涼回屋暖手去的話你也不聽,到頭來還嫌我煩。索性乖乖閉了嘴,就這麼陪著你也好。」
「我哪兒有你說的這般嬌慣?」張儒秀歪頭,輕輕靠在司馬光臂膀邊上,長吁了口氣。
「怎麼了?是有心事么?」司馬光長臂一揮,便把人攬到了自己懷裡,給人擋著涼風。
張儒秀說沒事,自己一時想不開罷了。她無意把先前同嫂嫂說過的那套話再重複一遍,便開口問著旁的事,不給司馬光半分思考的機會。
「官家那邊許是早知你要出仕了罷,約莫不出三天,調令就能傳到家裡。」她道。
司馬光點頭說是,「只是不知,朝廷要我把調到何處去?這四年我都待在家,遙想當年為官,倒覺著香做了場夢一般。為官時錦衣玉食,處處被人捧著。爹娘走後,見了人生百態,才覺先前有爹娘庇佑是件幸事。」
這話倒是叫張儒秀也憶起往事來。
當年家舅走後,司馬家族那些親戚,全然像是變了人一般,肉眼可見地同司馬光疏離起來。
丁憂的日子本就清苦,連著喪母喪父也足以叫人心痛。可那些親戚,除卻撐起精力在老人家出殯時勉強落淚哭著路,往後再不願同家裡有何來往。
司馬池生前每月都會掏出一筆錢來,贈給老家鄉親老友。一面是自己得勢,也想多關照些族人。一面也是叫族人日後多幫襯些自家的孩子,叫人少走些彎路。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可那些鄉親可不管這理,司馬池一走,鄉親仗著他家裡沒了頂樑柱,可勁欺辱。冷眼不曾少,冷嘲熱諷更不必提。
四年來,若非張儒秀憋著狠氣,連同家裡兩位哥與嫂嫂沆瀣一氣,支撐起家,那些鄉親不知要怎麼給他們使絆呢。
先前司馬光本就對自家族人不抱期望,如今這事一出,心裡更是鬱悶。
如今他再次提起,也叫張儒秀心裡來氣。
「那些族人就仗著阿姑阿舅不在,可勁欺負你呢。善事半件沒做,倒是不吝嗇冷嘲熱諷,拿著旁人的痛處取笑。」
「這也是常事。」司馬光只將懷中人摟得更緊,說道:「正是因為看戲才是常事,那些困頓之際伸出援手的人才叫人感激。龐丈便是我要感激的人。」
說到龐籍,張儒秀可就提了勁。
龐籍與司馬光亦師亦友,在家舅走後的四年裡,愈發關照司馬光。哪怕二人之間隔著萬水千山,也是時常有書信來往。
龐籍關照司馬光,如今司馬光丁憂罷,自然也要去看望人一番。
「等調令下來后,不論如何,定要先去延州見見龐丈。龐丈一直照顧你,你可要好好報答才是。」張儒秀說道。
司馬光點頭道自然應如此。這事無需多說,早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趁此拜訪時機,我也能去見見二姐。」張儒秀說道,話里儘是懷念。
她這番話也提醒了司馬光。
「是啊,之道也在龐丈身邊。我倆也許久沒見了。」司馬光嘆道。
實在是太久了。
四年,足以磨去人的一身傲骨,叫人愈發堅韌起來。
只是那些對親友的思念,卻隨著年歲翻篇愈發竄長起來,不曾褪過色。
廿五,兩位哥的調令一前一後相繼傳來。
司馬旦任饒州永平鑄錢監,司馬光則去滑州任簽書武成節度判官事。
司馬旦沒旁的牽挂,調令一下來,直接去汴京銷假就好,之後到任饒州,按部就班。
司馬光則不然。調令一下來,他同張儒秀早商量好,要先去延州見龐丈一家,之後再去銷假到任地方。
調令一下來,一大家便要結束維持了四年的起居狀態。從此兩家分流,各走各的路,再聚就要得個清閑空了。
兩小家一起扶持著走過了生活清貧的四年,此時驀地分開,自然滿是不舍。正巧一家人都收拾好了搬家的物件,行程也不著急,所幸今晚聚在一起再吃頓飯,明早再早起趕路走。
這份提議無需明說,便成了默認要做的事。
小宴不算奢靡,還照著居喪時的習慣,不過多上了幾道略帶油水的素菜,還難得搬了上一壇清酒,叫人盡興。
畢竟剛脫下喪服,一家人也不敢逾矩,只是抿著幾口酒,更多時候還是坐在一起閑聊,聊聊以後的事。
畢竟誰心裡都清楚,往後再像今日這般親密地聚在一起,無話不談,要比登天還要難了。
張儒秀在燈火葳蕤之中,瞧見兩位哥暢談的身影,瞧見嫂嫂抱著孩子輕聲細哄的模樣,心裡也軟的不成樣子。
往事歷歷在目,居喪也算是一段別有風采的日子。
四年前她還是那位嬌養的新婦,四年後她穩重不少,自己都沒察覺。不過在旁人眼中,倒是覺著張儒秀一路走來吃了不少苦,也學了許多知識。
表面上看,她仍是聰慧伶俐的美嬌娘,可有些經驗,是潛移默化地安插在人身上的。
這些經驗,一時看不出來。過了好些時候,才褪了霧色,流光溢彩起來。
「嫂嫂,我敬你一杯。」張儒秀端起酒盞,由衷說道。
嫂嫂瞧她一臉正經,調侃著她與二哥越過越相像。不過末了還是騰出一隻手,回敬她,將清酒一口飲下。
「往後我不在你身旁,凡事你要學著自己上心。姑舅一走,娘家人又遠在天邊,你更要時刻提起心神來,莫要走彎路,莫要叫自己吃些不必要的苦。」嫂嫂一時哽咽,話里也滿是顫意。
張儒秀本想與人輕鬆離別,到頭來還是紅了眼,應聲說好。
嫂嫂見張儒秀一臉委屈模樣,趕忙掏出絹巾給人拭著淚,一邊又交代道:「往後你與二哥可要攜手並進。他比你大,也能照顧你。二哥性子執拗,可他聽你的話。你也得常常勸他,莫要叫人在官場上遭小人忌憚。」
張儒秀吸著氣,把嫂嫂的話認真聽了進去,點頭道好。
「離別乃是常事,想開就好。」嫂嫂說罷,伸手指向兩位哥所在處:「你瞧,兩位哥也是常經離別的人。」
「我們啊,就如風中飄蕩的柳絮一般,風指向哪兒,就飄到哪兒去。也正是世事無常,歡聚難別離易,心裡才會難受不舍。」嫂嫂頗多感慨,想說的話還未說盡,便被懷中的孩子胡亂扯著衣襟。
「阿娘……餓……飯吃……」
小孩子口齒不清咿咿呀呀的話逗笑了兩人,嫂嫂忙給孩子餵了口粥,「真是個成日里只知道吃的孩子!」
張儒秀依舊與那小孩子大眼瞪小眼,伸手點著小孩子的胖臉,說著逗弄話。
偶爾朝那邊望過去。
司馬光與大哥笑著說些什麼事。
可張儒秀明明看見,司馬光的眼眶也是紅著的。
燈燭光葳蕤連綿,叫人覺著恍如身處夢境一般。笑聲,說話聲,都聽不大清。
張儒秀悄悄望著司馬光,心裡說了句好夢。
夢醒之後,仍是那堅定溫潤模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