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司馬光身子顫抖著,是前所未有過的懼怕與恐慌。
「我其實都清楚,阿娘她的身子……」司馬光顫聲道。
張儒秀聽見他這話,心裡也沉了起來。她先前刻意忽視著司馬光面對聶娘子時那份微妙的情緒,總是想著能瞞一日是一日,不想叫他覺察出來聶娘子的癥狀。
她到底還是想得淺了。母子連心,娘有什麼事,孩子豈能半分都不知?
張儒秀一時哽咽,她自然想安慰,只是又不知到底如何開口。
好像說什麼都會傷著人,說什麼都會叫人想到不久之後要面對的事。
「生老病死是常事,只是仍覺著頗為遺憾。阿娘將我撫育成人,生下我后,還落了病根子。想我這二十餘年都沒好好陪過阿娘,是不孝人啊。」司馬光喃喃低語著,腦里閃過無數個幼時的畫面,愈發覺著悲戚。
張儒秀一聽他這話,眉頭便皺了起來,小聲反駁道:「這麼會不孝呢?前些年你從阿舅宦遊四方,本著是求學博聞的目的,阿姑她一定知道你的心意。而後為官,你也在盡其所能地陪著阿姑。這些事她心裡都是清楚的。這些輪迴的事,本就叫人無能為力,誰也不能去改變,何況也改變不了。」
這番話若是平時,定能叫司馬光的心情舒緩幾分。可落在如今這個特殊時候,顯然是輕如一片鵝毛一般,不頂用。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
司馬光一番感慨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張儒秀側身用手給捂了住。
「說什麼話呢!阿姑不是還好好的么?」張儒秀聽罷司馬光方才那些話,頓時瞪大了雙眼,示意他莫要再說下去。
這個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是去祈福,至少圖個心裡安慰。
「明日你跟我去找個寺廟拜一拜,給阿姑祈個福罷。」張儒秀安慰道。說罷,又驀地想到今晚擺宴時司馬池的臉色。
老人家自然能瞧出自家夫人臉上的死氣,心裡也清楚不久後會發生的事。然而老人家面上樂呵,一片祥和之氣,顯然是看開了這般生死之事。
與其每日苦巴巴地勸著自家夫人喝葯治病,倒不如坦然面對如今的困境。人活一世,圖的就是個活著舒坦。他與夫人成婚多年,自然了解夫人心中所想。
夫人既然不願叫他把這事同家裡的子孫提前說說,他也願意尊重她的意願,對後事半句不提。從面上看來,一家子還同往常一般,有說有笑的,和睦美滿。
司馬池想叫夫人走得體面。來時是個體面人,走得也該十分體面。夫人心裡堅持的事,他也照辦。最後一段時間,都應該是美好的才是。
老人家懂得自家夫人的小心思,可司馬光這輩孩子看得可沒這麼開。
他也不願把那滿腹抱怨都當做苦水給吐出來。想不想得開始終是他自己的事罷了。縱使旁人再怎麼費口舌地勸,想開的事,還是在他罷了。
「那就去祈福罷,趁著還沒走。」司馬光說道。
張儒秀說好,見夜深得厲害,便哄著人歇息去了。
司馬光自然不能在杭州待得太久,先前應下司馬池要他住得久一些的話,也是指待上三天而已,不能再多。
三天也足以叫一位孩子就給他病危的母親祈福燒香去了。司馬光不信那些三教九流做的算命卜卦一事,只是在寺廟裡的簽上一筆一劃地寫下祈福句,豎起經幡。祈福簽趁著風輕輕搖著,至少在沉香縈繞之中,他的心靜了幾分。
七月廿二,張儒秀同司馬光又回了蘇州。同往常一樣,二人一下車便各自忙去了。只是這次在繁忙之中,總叫人心裡擱著件事,怎麼都不舒服。
司馬光埋頭在一堆案牘摺子之上,張儒秀則是出沒於各大酒樓茶館的雅間之內,陪同閆娘子談著一樁樁生意事。
他倆默契一般,回來后都不再提聶娘子的事,彼此之間也有了隱瞞。
彼時待在杭州,臨走前,聶娘子提著力氣,給二人都單獨見了一面。
聶娘子叫來司馬光,囑咐了一些事。
之後又叫來張儒秀,囑咐了些事。
那些事,聶娘子先前早同她說過無數次,再提起來,未免多了幾分感傷。
這次是張儒秀主動拉著聶娘子的手,眼含熱淚,不肯眨眼,生怕少看眼前人一眼。
聶娘子瞧她一臉不舍,有氣無力地說著:「去罷,往哪裡都走走。代我看看景,沒事也不用想起我,我還會好好地陪著你們。」
她用著全身力氣把張儒秀推開了來,也叫張儒秀能好好地看她一眼。
三年前初見,聶娘子滿臉溫和,面態貴氣。如今相別,聶娘子早以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臉上已經爬上了斑,人如枯骨一般,毫無精氣神。
可張儒秀看見過她之前明媚康健的模樣,心裡便愈發難受。
張儒秀原以為那次相別後,她至少還會再見聶娘子一次。她心裡也存著幻想,想再多陪人幾刻。
可事往往不如人意。
八月初五申時二刻,她正坐在鋪子里接待著客人,心不在焉的狀態剛剛好了起來,便被一臉焦急的小廝給打斷開來。
「娘子,您那邊來了封急信。」小廝不知道張儒秀的身份,只是覺著事態緊急,便貿然竄了出來,不顧失禮,也要把信遞了過去。
張儒秀聽他這麼一說,心裡一緊,忙對正在諮詢著的客人說了句抱歉。
於是客人只見講師拆開信,粗略地掃了一眼,身子便抖了起來。
客人心裡一驚,講師在他們面前從前都是雲淡風氣的高人模樣。如今見她緊張起來,心裡也忐忑,於是顫聲問道:「講師,您……您沒事罷。」
對面的講師顯然心思不在他們這幫顧客之上,只見講師忙對小廝交代幾句,小廝一臉茫然,接著就大聲喊道:「今日營業到此!往後關鋪幾日,開鋪時間待定!」
一聽這話,外面人都鬧了起來。
不過當下,張儒秀也不願再管客人的心思,只是潦草對案桌前的客人說自己失禮,這次不收錢。說罷便起身,穿過人群,登上馬車,匆匆而歸。
留巷裡一陣哄亂。
不過比這陣哄亂更鬧心的,是信上說的話。
寫信人是晴連,字跡潦草狂放,看得出寫信人焦急的心境。
聶娘子走了,未時一刻。
晴末說,消息傳到了院里。彼時司馬光正在衙里開著會,驀地收到這封急信,當著一眾同僚的面看了信,臉色陰沉。
也正碰上開會,司馬光就坐在知州身旁。富知州正講著添置弓手的相關事宜,見司馬光沉默下來,心有不解。還未開口詢問時,司馬光便說了自家老娘去世的事。
富知州臉色也變了下來,還未等他開口說些喪事置辦方面的事,司馬光便在口頭上辭了官,言自己丁憂去了。事態緊急,來不及遞上辭呈信,待他處理過這番事後,再回來進行相關流程。
也是在一堂哄亂之中,司馬光匆匆回了家院,步疾如風,手裡緊緊攥著那封信。
晴連說,司馬光回了院后便把自己關在裡屋之中,任是宅老一番勸說,也不肯說半句話來。
他是在等張儒秀。
晴末的焦急之處也是在此。
馬車轆轆行去,張儒秀坐在車間里,手裡也攥著那封信,腦里亂鬨哄的,什麼都在想,什麼都沒想好。
這時候,酷暑難耐,最為炎熱。盯著毒人的日頭,張儒秀下了車,快步走到衙院里。
路上遇見了熟人,她也只是匆忙道了聲好。眾人知道她家裡的情況,也無意再去攔人。
一路暢通無阻,她進了家院,迎來了宅老與一眾養娘。
宅老出聲勸道:「夫人,您趕緊去看看家主罷。」
宅老操著心,司馬光可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見這孩子沒有動靜,也怕人想不開。這會兒見張儒秀來了,便如瞧見救星一般,趕緊湊上前去,攔著張儒秀。
張儒秀點頭,又趕忙吩咐著:「叫院里的人把貼身物件都收拾收拾罷。」
宅老自然懂她的意思,放人走了過去,自然叫那幫養娘通知下去,家主不日便要丁憂,院里人都要上心。這個節骨眼可不能出錯。
後院一番風雲張儒秀無意知曉。
她站在裡屋門扉前,心裡一陣慌亂。
想了半刻,還是敲了三下門。
「是我。」她說。
她以為屋裡的人會等著她來推門,卻不曾想,敲門聲剛落下,門便被從里拉開了來。
二人的心卻似浸在冰窟一般,被冷得麻木了,愚鈍了。
張儒秀抬頭,心裡震驚。
她從未見過司馬光這般失態模樣。髮絲凌亂,眼裡泛紅,嘴邊起了干皮。
明明晌午用膳時,他還不是這般鬼模樣。
司馬光看著張儒秀,只覺著四處逃竄的心有了歸處。
他把張儒秀輕輕拉了過來,沒用幾分力,輕手輕腳地關上門。
可在門關上的那一刻,他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抱著張儒秀。恍若此刻,身前人才是他唯一的依靠一般。
「歲歲,我阿娘走了。」
帶著哭腔,那話是從悲戚中艱難脫出來的。
張儒秀回抱著人。她覺著身前的觸感不是炙熱,而是前有未有過的滿地脆弱。
人走了,但他們還有事要做。
「走,我們現在就回杭州去。」張儒秀說道。
說的是回杭州,是回他們另一個家。
「我帶你,去見阿娘。」張儒秀說道。
也是在那刻,她聽見耳旁傳來了哭聲。
哭聲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也不會只勇敢這麼一次。
作者有話說:
寫的時候沒想到發出來會撞上清明節。既然如此,祝大家清明節快樂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