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160章
涼忱極少會被叫進暖閣里,更遑論,進入暖閣后還看到跪在地上的太子。
但總歸是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臣子,心中再驚愕也不會如此輕易就表露在臉上,所以涼忱也只是目光閃爍了一下后,便垂眼站在楚慎獨後方向楚岳峙行禮。
「涼忱,你之前說要與江晟好好研究對女子的保護之法如何能立,現在是有結論了么?」楚岳峙在涼忱進來前已經又坐直了身,顧慮著在臣子面前的形象,也鬆開了與司淵渟握在一起的手。
涼忱自楚岳峙提出立法之事後,便一直都在研究是否有更好更易於讓臣子與百姓接受之法,經過這麼些天的研究,他雖仍有諸多顧慮,但也確實比之前又再多了一點不同的想法。
「陛下,臣這些天來跟江尚書反覆討論,我們都認為,主張立保護法過於容易被拿捏反駁,禮教傳承前年,儒學不滅,程朱理學更是經由前朝得以發揚光大,貿然提出要為長久以來處於弱勢的女子立保護之法,恐有以卵擊石之嫌。」涼忱說道,「陛下,或許您有沒有想過,也許大部分的女子,並不像孝純皇后與皇甫將軍一般,有那樣堅韌的性格與大無畏的魄力。若是提出保護之法,或許,並非一種真正的保護,反而更進一步加深了世人對女子的認定,那便是女子柔弱可欺且無用。」
這是楚岳峙和司淵渟都未有考慮過的一種角度,因此在涼忱說出此話后,兩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陛下,臣斗膽問一句,孝純皇后與皇甫將軍,可曾主動向您請求過保護?」涼忱問道。
楚岳峙略微思索,直到這時才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其實無論是司竹溪還是皇甫良鈺,都不曾向他開口請求過保護。
眸光沉澱,楚岳峙道:「沒有,無論是孝純還是皇甫良鈺,她們從來都是選擇自己努力去爭取想要獲得的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祈求朕或是其他任何人的保護。」
司竹溪從來沒有讓他或是司淵渟保護過她,相反,在身陷教坊司的時候,司竹溪還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並支持司淵渟,後來楚岳磊賜婚,司竹溪也是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腹中之子,才選擇接受嫁予他為妻。再後來,他登基為帝,多年來司竹溪從不曾因私慾對他要求過什麼,就連慶王與明清求一黨合謀流言四起時,深陷漩渦中的她要求的也是自己站上朝堂,親自駁斥那些試圖將她擊倒的人,幫助他和司淵渟推動了女子學堂的設立。
至於皇甫良鈺,從回京開始,便請求繼承亡父遺志,面對他所給出的嚴苛考驗也沒有退縮,以自己的方式血戰到最後,為自己贏得了實現理想的機會;此後十餘年,皇甫良鈺戍守邊疆,同樣沒有依靠任何人,憑自己在戰場上的拼殺硬生生在男人堆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威震邊疆的女將,令原本心中不服的將士們都心甘情願地追隨她任她調遣。
她們是女子,卻從未要求過誰的保護。
「陛下,臣不以為女子在面對困境時應當默默承受不予反抗,也不認為當我們佔據力量或是地位甚至是權力上的優勢時應當利用這份優勢去欺壓侵害他人卻不想如何去保護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涼忱說道,對於女子的弱勢,他並不否認,更理解為何楚岳峙一直在這方面努力。
楚岳峙已經看到太多女子受到傷害,其中不乏楚岳峙在乎之人,從楚岳峙那已經被追封的母後到司竹溪再到當年女子拐賣案中受害的女子等等,無論是作為臣子還是作為旁觀者,他都能明白楚岳峙的堅持,更不會自大的認為將女子視作物品是天經地義之事。只是他認為,有時候弱者未必真的就是弱者,與其將重點放在勢弱之處,不如承認其也可以很強大。
「為女子立保護法,恐迎來眾多朝臣乃至民間百姓包括文人墨客的口誅筆伐,因這一法等同站在了禮法的對立面,即便陛下能力排眾議堅持立下此法,難保不會在之後再被推翻。因此,臣與江尚書都認為,立保護之法實在是難以推行,可若能根據現行律例,尋出破綻之處進行修改,則在推行上會容易很多。在某些特定的情況與條件下,表面上看著只對男子有利的律例,也有可能成為讓人不快的利刃。若能針對這些律例,進行修改,臣以為反而能達到平衡,也能降低遭到抵制的可能性。」
聽過涼忱的話,楚岳峙沉吟著未有開口,司淵渟已道:「涼大人所言,從某種程度上,倒是與阮大人的提案觀點不謀而合。」
「嗯?」楚岳峙看向司淵渟,瞧見他若有所思的神色,道:「你可是,想到什麼了?」
司淵渟淡淡勾唇,說道:「唐史我們都熟悉,你可記得,唐朝時有不少女子經商的記載。如今阮大人又提出了類似的提案,其實我們設立女子學堂已有多年,如今民風開放,就連女子不應拋頭露面的觀念都淡化了不少。既然如此,我們何不順勢而為,支持女子經商。長久以來商者地位不高,准女子經商不會讓人有地位上的被冒犯感,再者結合涼大人所言,未必就要刻意去找律例進行修改,倒是可以立法針對女子經商定下相關規定,以立規限制之名行扶持之實。」
看似打壓,實則卻是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
楚岳峙明白了司淵渟的意思,先是在心中盤算片刻,而後才對涼忱說道:「涼忱,朕已讓阮邢擬定一份有關女子立業的議案,你今日出宮后便去找他,就說是朕的口諭,命你與他一同擬定議案,還有江晟,朕要你們擬出一份能在庭辯時立得住腳的議案。」
有關女子的地位與束縛,非一日而成,便不可能寄望於能制定出全面的律例去與傳承千年的禮法對抗,禮法能傳承千年,自有其值得維護與堅守之理,不可能輕易就去否定,只是也不能片面的去肯定。
沒有任何一套律例可以面面俱到,所以律例在不同的朝代都有所變化,這世間也不存在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律例,過於嚴苛或是過於仁慈都不可以,但有一點,無規矩不成方圓,有時候立規矩反而是前進而非原地踏步或是倒退。
「臣,領旨。」涼忱應道,他在入宮前並未與阮邢有過相關的交流,因此並不知道阮邢竟也對此事思量甚多,如今能尋到這個新的出口,足見集思廣益的重要性。
「行了,若是沒有其他事,你就退下吧,朕乏了。」楚岳峙接過司淵渟遞給他的熱茶,那是王忠不久前送上來的,他喝了兩口,已沒有再聽涼忱多說的意思。
涼忱自是聽明白了楚岳峙的意思,不管還有沒有事,他都不應該再說了,故而立即便行禮告退,帶著楚岳峙的口諭出宮去阮府了。
熱茶暖身,楚岳峙喝完后又跟司淵渟討了顆蜜餞吃,然後才再次看向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楚慎獨,問道:「太子,剛剛朕與涼忱所談,你可有什麼看法?」
楚慎獨跪了良久,小腿已經麻得沒什麼感覺了,額上也出了一層薄汗,此刻又再被楚岳峙問看法,心中只覺苦不堪言。然皇帝問話,他無論是作為皇子還是臣子,都不能不答,即便心中已是忐忑萬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兒臣以為,有關女子地位等事確不能急,涼大人所言更是考慮甚廣,與其強行推動令朝臣與百姓難以接受的律例,倒不如另闢他徑緩緩而治,這些年父皇一直在為此事鋪路,斷不能在此關鍵時刻因冒進而錯棋,並因此而失了民心。」
因實在是乏了,楚岳峙靠進司淵渟懷裡,審視楚慎獨的目光似蒙上一層薄霧,徐徐呼出一口氣,楚岳峙不再有意讓楚慎獨被弔掛在半空中滿心的惴惴不安,語重心長地沉聲說道:「楚慎獨,你要記住,無論任何時候,百姓都是最重要的。在朕的心裡,所有百姓都一樣重要,並沒有哪些百姓理當因制度的不完美而被犧牲。制度不完美是統治者的錯,不該由百姓來承擔這個後果。然而,朕與司首輔都不會說你錯,因為從治國上,你的觀點並不算是錯的,你考慮並希望保證更多百姓的利益,這點並沒有錯,只不過那並不是朕與司首輔所認同的統治之法。每個皇帝都會有自己對治國的理解和做法,朕也相信你在將來想要當一個好皇帝。無論你要如何治理國家,朕只要求你永遠都不要忘記何為立國之本,也不要去追求成為一個明君或是仁君,因為身為皇帝,你所要追求的不應是區區虛名,而應當是百姓之福國家之安,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圓圓,父皇已經老了,縱使有再多想做的事,也已力不從心,餘下的時間也不足以讓父皇去完成那些未竟之事。你的性子尚算沉穩,再過幾年父皇肩上的這個膽子便會交由你去背負,父皇未來得及去做的事也都會一併交給你。如果可以,父皇很希望,自己能再多撐幾年,把大蘅國治理得更好再把帝位傳給你,但父皇與你舅父有諾在前,你舅父也已經等了太久犧牲太多,父皇不能也不願失信。你剛剛提及的因材施教戶籍改制,是個很好的想法,但這要留給你自己去實施並推動。這個帝位,遠比你想象的要更難坐穩,所要肩負的責任也遠比你以為的更沉重,隨之而來的孤寂也絕非常人能忍受,你,不要讓父皇和舅父失望。」
怔怔地仰首看著楚岳峙與司淵渟,楚慎獨沒有想到楚岳峙召他來最終是為了與他說這些話,也從未像此刻般清楚意識到,他的父皇已經年老。父皇與舅父都是他仰望了將近二十年,近似信仰一般的存在,驟然聽到這樣沉重的交待,他明白父皇與舅父都已經不再將他當小孩子看待,同時也不可抑制地感到難過,因為他知道,父皇與舅父是真的準備要離開了。
喉間哽咽,楚慎獨深吸一口氣,俯身向楚岳峙與司淵渟深深叩首:「兒臣,謹記教誨,定不負父皇與舅父重託。」
司淵渟凝眸看著靠在自己懷裡的楚岳峙,抬手輕輕攬住了那已經不如從前硬朗的肩膀。
交待給楚慎獨的那些話,想來楚岳峙也是想了很久,他並沒有什麼要補充;若平心而論,他其實並不介意楚岳峙在帝位上再多坐幾年,因為對他來說,只要兩人是在一處,那便足夠,可他也知道,楚岳峙永遠都把他和他們之間的承諾擺在首位,即便他說沒關係,楚岳峙也不會對他食言,所以他什麼也不說,只默默地讓楚岳峙依靠。
這是他的楚七,心中有百姓,有大蘅國,有理想,更有他。